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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女作家的自我形象:莒哈絲小說《情人》裡的謎樣少女

2019/08/07閱讀時間約 10 分鐘
我是伊恩。我是人群之中的一個懷疑者,也是一個書寫者、一個攝影師。Instagram: iiantaii
莒哈絲晚年七十歲時寫了一篇小說《情人》,其語調風格和形式結構都頗為獨特,值得一讀,而且篇幅短短的,帶著莒哈絲回顧自己年輕歲月的自傳性色彩。
如果我們不被書名和其中的異國戀情故事所引導,重新把焦點對準在這是一篇關於一個女作家對於「那個暗示了我一生的絕對自我形象」的剖析,按著莒哈絲的描寫,我們在情節和字裡行間尋找這條線索,這樣的閱讀方式也頗有一種意趣。
關於這個絕對的形象,我在這篇文章只主要著重於可見的外在部分,至於內在的意涵則較少涉及,原因不外乎是這個形象本身就隱晦而多變,在它的深層,與莒哈絲的書寫有著千絲萬縷的複雜的聯繫,類似是她書寫不斷的內在動力。要闡述這一部分,對於初接觸莒哈絲的我未免太過於吃力不討好。
這裡不妨先大略敘述一下小說的故事梗概(當然,這種介紹方式是簡化的,致使那種濃烈瀰漫在書頁裡,蒙太奇式的交錯回憶的氛圍消失了)。
故事發生在法屬殖民地越南西貢,這裡被炎熱籠罩,日復一日地單調;湄公河湍急、寬闊,一瀉千里,彷彿像是因為大地傾斜了一般。
敘述者「我」在十五歲半時,獨自搭乘湄公河上的渡船返家,在船上認識一位來自中國北方家族的當地富商,男人的年紀大約三十多歲,主動前來搭訕。
一個是白人未成年少女,家境貧窮;一個是殖民統治下的亞洲男子,龐大產業繼承人富二代,即將邁入中年,身形嬴弱。不管從哪一層面怎麼看,兩個人的身分和身體都相差懸殊,這段戀情免不了是必須偷偷暗自發展起來,扭曲地生長──在黑色的名貴汽車的接送之間,在男方私人產業、座落嘈雜大街中心的悶熱小公寓裡面。
這是兩具如此不同的身體,而且從敘述來看,也很難判斷兩人所開展的是否是我們一般性理解的所謂愛情,她們的愛和欲裡夾雜著金錢利益。這段畸形的關係不被所有人認肯,結束於女方十七歲時返回法國。然而多年後,面容老去的女人接到一通電話,電話裡的他對她說,他將永遠愛著她,直到死去。
而莒哈絲,亦即小說的「我」多年後才逐漸釐清、明白,這個自我形象便是在搭乘渡船跨越湄公河並在在船上遇見陌生男子(「情人」)之下誕生的,儘管當時它仍隱而未顯,尚只是脆弱的潛在可能性。

愛上這個無法抹滅的形象

「請不要相信,戴這種帽子不會是無辜的,塗上那種口紅也不會是無辜的。」
通過故事大要,我們不難能夠想像,在莒哈絲的回憶裡,或說是夾雜在歷史事實和她的回憶及情感之間,當時,在這段畸戀的開端,渡船上少女的樣貌、或說是某種超越可見外表的心靈形象,絕不會是平淡無奇的;它雖並不一定人人都看得見,但只需看到一眼,對於看得明白的人而言,它便是致命地誘人,從此就再也無法從心底抹滅。
看一看莒哈絲是如何描述這個形象。此處為了保留更多意在言外的訊息,我假作者的第一人稱回憶視角口吻,重組相關的描述:
我正從母親工作的地方搭乘渡船要返回學校宿舍。一個人,才十五歲半。我把手肘支在船舷上,看著泥濁的大河奔流,那股力量可以捲走一切,不管多重要或多卑微。
我的身上是一條真絲連衫裙,茶褐色,那原來是母親的舊衣服,是她不要了而我拿來穿上的東西。領口很低,是成年女人的款式,顯得跟我纖瘦細小的身材很不相襯;況且,我的胸部扁平,簡直就像是一個孩子。因此我在腰間扎上一條皮帶,想使寬鬆的衣服被強制塑造出一些曲線出來。
這條皮帶也是湊合家人用過的東西,是哪一個哥哥的我忘了,總之那是一條寬大的男人的皮帶。
在那天,我戴的帽子也是男用款式,但這是我請媽媽買來給我的。一頂玫瑰木色,有黑色寬帶裝飾帽檐上的男式呢帽。
我喜歡看鏡子裡自己戴上它的樣子,因為它使我瞬間變成另一個人,與生俱來纖弱的形體消失無蹤,命中注定的本質就抽換掉了,連同這本質伴隨的缺陷。雖然在這帽子之下,我無起伏的胸前仍掛著兩條紅辮子。那是兒童的標記。
你們,所有人,一定都會覺得我的打扮怪異,一個小女孩,戴著男人帽子,臉上卻擦脂抹粉(為了要遮蓋小孩子經常留有的雀斑),雙脣塗上暗紅色口紅,腳上甚至還穿的是一雙高跟鞋,鑲著金色條帶,一般人是去參加晚宴才要穿的正式皮鞋。
不用說,這雙高跟鞋是打折過的便宜貨,它跟帽子一樣,都是媽媽因為便宜才允諾央求買給我,但我就是非常、非常喜歡它們。儘管男帽和高跟鞋兩個放在一起是那麼不相襯。
所有的東西都跟我這細弱瘦小的女人身軀不相襯……
我的臉上已然出現那個年紀不應該出現的黑眼圈,十五歲,我中年時期因飲酒過度所敗壞的面容已有先兆,隱隱浮現於稚嫩的輪廓;同樣的,與酒精力量相同的欲望、情欲,此時也在我的臉上佔據了它們的位置,在在表明她是一個將沉迷於生命歡樂的人。我的母親看出來了,我的哥哥們看出來了。對我來說,一切的一切,都是從張這光艷奪目卻也疲憊憔悴的面容開始。
它,這副形象,獨特、矛盾,觸人眼目,令我永難忘懷。
我知道那天的我是很美的。渡船上,一個亞洲男人坐在一部黑色高級汽車內(宛如大型靈車),用暗影裡帶著欲望的眼神,盯著我這個白人小女孩看。他走來,伸出顫抖的手,遞來一根菸。他在害怕。船靠岸,我上了他的黑色汽車。

尖銳而謎樣的美

看得出來,這個預告了一切的絕對形象事實上,是由各種複雜的內外特質像東拼西湊一樣混合在一起的東西,因而散發出某種不和諧的光輝,形成奇特的魅力;它的意象,包孕著如炎熱、漂浮著爛泥殘物的大河、童真、既衝突又延續的母女關係、女人細弱的身體、貧窮、壓迫、男人、金錢、性欲、死亡、物質享樂、衰老等等。
莒哈絲說,自己生命往後的書寫泉源,彷彿全部就已然醞釀著在這一種撲朔迷離的意象裡面;「我看,就是這一副模樣,是很齊備了。就是這樣了,不過戲還沒開場,我睜著眼睛看,把一切都看在眼裡。我想寫作。」因此,我們或許可以這麼說,回憶和書寫對莒哈絲而言,很像是她要強迫地不斷讓那個幾乎是不可能被看清楚的形象被看清楚。
另一方面,莒哈絲相當迷戀於這個自我形象,覺得這一種帶著謎樣尖銳「刺點」(借用羅蘭‧巴特的術語)的女性形象非常美。
單單只看表面的話,類似以連衫裙,不和諧地搭配上男人帽子或皮帶、西裝、襯衫、鞋子、背包的穿著打扮風格,即便是到了二十一世紀初的現在,仍然還是被一些渴望反叛主流社會的女性所偏愛,路上總是會有幾個不討好男人眼光的女人,她們的獨特的形象表現力,由莒哈絲、由我看來都是很美的。
我們很多人一定都有過類似的這種經驗,隱約體會過所謂的魅力(無論是何種),似乎總源自於某種神秘的、我們不可理解的什麽。美必須是無可抗拒的魅力,女人之於男人的美當然也必須是如此。所以,不管奇裝異服會被叫引人側目也好,還是迷人心神也罷,兩者殊途同歸,都是同一件事。
若不夠複雜、神秘與獨特,小說之「我」的、如開在炎熱藍天之下的奇異之花的美便不存在,而那個關涉一切的、炫目的自我絕對形象也無從依附和誕生。
換句話說,我們不可誤會莒哈絲所在意的美或一個女人的鮮明獨特存在,指的就僅及於女人的外在,「反正我知道一般女人以為問題是在那裡,我認為不是。」莒哈絲很肯定,美不美根本無關於她的穿扮、化妝,使用什麽名貴的配件來爭奇鬥艷。
小說裡,莒哈絲寫了不少篇幅回憶自己在渡船上的樣貌,而在這之間,就插入了一段關於個性和自我表現的評論,並且接著進一步描述了一幕悲傷中又帶著恐怖的場景。作者沒有明確地表明「問題」的關鍵究竟是在於什麽,但她指給我們看,有一群女人,她們很可能是一直想錯了、做錯了,致使她們招來悲涼的集體命運。
我想,這段敘述應該不全然是虛構,它真的曾經就是許許多多當時住在西貢郊區大別墅裡的女人的真實寫照。
這些女人們都十分白淨、漂亮,為了自己的情人勤勞地保養、打扮,日日等待著情人每三年帶她們去歐洲或義大利渡一次長長的假期,幻想會經歷如同浪漫小說所寫的夢幻情節。這些女人被白色的大房子、僕役、花園、汽車所包圍,然而她們的生活總是在等待;在光陰的推移中,彼此妳看看我,我看看妳,直到天色昏暗,人去樓空,只剩自己孤單地走過一長排掛滿時髦衣服的壁櫥。
最後有些人發瘋了,有些人被遺棄,惡毒的謠言到處散播,而有些人就這樣選擇自盡,死了。
莒哈絲不無同情地批評,認為這些女人是自作、自受、自誤。
有時走在路上,我差不多也有這種感受。許多人似乎並不是作為獨立個人而是做為某種「群」的附屬品,在生活裡跟著浪潮拍打過來,拍打過去,本質上地缺乏了某一種本身得以辨識自己是堅實地存在著的鮮明形象──儘管,如同莒哈絲所強調過的,那不必得是我們自己始終能夠完全講得清楚、看得明白的東西。你是莫名地相信而已。
「那就相信我是很迷人的吧。我只要信以為真,對那個看到我的人來說,就是真的,他想讓我符合他的意趣,我也能行。所以,儘管我心裡總是想著殺死我的哥哥,這種想法怎麼也擺脫不掉,但是,我仍然可以心安理得地覺得我是迷人的、可愛的。」
年歲尚輕,小說之「我」就有所意識地察覺到,那一個吸引了中國富商的小女孩,她突兀而誘人的形象,完全是控制在自己手上。這個女人已然清楚自己擁有一種能力,能夠決定別人是以何種目光來看待她,不知情的對方還以為這是他自己的想法,而這都是因為她明白,自己即是一切的泉源,敢於把那個形象曖昧不清又深具魅力的「人」顯露出來。
小說《情人》後來在1992年被視覺化為電影。底下的這張海報讓我們可以一窺經過導演讓-雅克‧阿諾詮釋後,那個莒哈絲心中的女作家的絕對自我形象。不過,原創者莒哈絲本人是不太滿意的。
回頭來,我們最後讀一段這部小說最著名的開頭,而它既是開始,其實也是結局。
我已經老了,有一天,在一處公共場所的大廳裡,有一個男人向我走來。他主動介紹自己,他對我說:「我認識你,永遠記得你。那時候,你還很年輕,人人都說你美,現在,我是特為來告訴你,對我來說,我覺得現在你比年輕的時候更美,那時你是年輕女人,與你那時的面貌相比,我更愛你現在備受摧殘的面容。」
這個形象,我是時常想到的,這個形象,只有我一個人能看到,這個形象,我卻從來不曾說起。它就在那裡,在無聲無息之中,永遠使人為之驚嘆。在所有的形象之中,只有它讓我感到自悅自喜,只有在它那裡,我才認識自己,感到心醉神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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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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