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惡的選票系列也來到尾聲了,在倒數第二篇中,我要來談談「資本家」。資本家也是我認為的邪惡選票之一,因為他們在政治領域中所採取的行動,通常會成為邪惡實踐。
我不是說所有資本家都是壞人,也不是說他們在政治圈中所做所為都是壞事;資本家裡當然有好人,或不好不壞人,重點在於,不管有意無意,資本家的政治行動很可能對民主政治造成不當的影響。當資本家為了滿足自身目的而與政客進行交易時,這過程本身就會是邪惡實踐,是某種當事人覺得很完滿,卻會傷害到整體社群的行動。
資本家本身就擁有資本所帶來的「權力」,也強大到不需要政府的幫助。就某種理性主義或自由主義的觀點來說,資本家甚至不希望政府注意他們,這樣他們才能在不被管制的狀況下實現自己的欲望。不過,自由主義者或個人主義者,又認為國家應該滿足個人之目的,否則就會是失敗或可拋棄的體制。不能管他,又要能滿足他,這就有一股危險的氣味。
回歸選舉的現實,資本家有錢,有錢就有更多機會能換到選票,那政客到底應該如何面對資本家的誘惑?
有錢人的快樂
不妨先跳脫過往馬克思主義或左派對於資本家的想像,我們就只觀察當代資本家對於國家或社會有著什麼樣的想像。
這些資本家的視線焦點,不會是「國家」或「社會」,而是「環境」,某個國家或特定社會只是環境中的部分要素;雖然或許是最重要的要素,但不會是全部。
因為投資要考量的事太多了。而對於資本家而言,一個良好的投資環境,會牽涉到許多具體的條件。他們會希望投資標的沒有什麼法令的限制,「尚未立法」或「不會針對營業項目執法」都可以,最好就是政府永遠都不要管。此外,不論是融資、上下游廠商或政府機關在營業配合上,動作都能盡量快,只要資本家一有投資意圖,就能以最快的速度實現這想法。
雖然不希望政府針對自己執法,但資本家接下來會要求同業競爭的公平性、財產的安全、稅制的平穩,或最好不用交任何的稅費。稍微向外延伸,資本家會希望基礎建設齊全,甚至超前,所有相關廠商能群集形成產業聚落,不動產、運輸、通路、進出口與金流也能在政府規劃下完成配套,避免不必要的磨耗。
下一階段,資本家可能會開始尋租,要求政府單位配合創造有利於自身,但不利於競爭者的條件,以成為領域之中的領先者或獨勝者。台灣資本家把上述想像整合為「五缺」,缺地、缺水、缺電、缺工、缺才等問題,並要政治人物解決。這五缺都是非常具體的要求,但這些需求因為都有強烈的相對性,永遠都不可能滿足,也就不會有真正解決的一天。
不難發現資本家的「政治」行動基本上就是「索討」。資本家已擁有超乎常人的資本,也能透過他們擁有的資本解決許多問題,但他們就是會向政府官員「要」,或說是花錢「買」,企圖以更便宜的方式來購買服務。
也就是說,如果自己投資其他手段以解決問題,要花到100,但「投資政府官員」,要他們運用公權力來解決問題或提供服務,那或許只要花到30。但政府為此花錢或修法所產出的公共財,卻只會被少數資本家所使用。不論是政客或資本家都宣稱這些被創造出來的財富將可被社會共享,或就算很明顯沒有共享,也算是某種「紀念碑」。
政客們努力宣傳這類數字,不去處理財富分配的社會議題,正如資本家只要投資慈善來宣傳自我,就可以繞過繳稅或加薪的嚴酷議題。對於政客或資本家來說,這種互動或交易模式(「實踐活動」)能創造個人利益,但是對於這兩者以外的人來說,就很難理解這樣的互動模式到底對自己有什麼好處了。
寄生蟲
這種資本家與政客的互動模式或組合,常被視為「政商複合體」,對於社群整體來說當然是有害的。資本家做為社群成員,當然有資格利用社群資源來追求自身的目標,包括各種可量化與不可量化的價值。只要資本家具備德行,在實踐活動中努力追求其卓越標準,也能獲得諸多難以言喻的崇高內在價值。
台灣有很多資本家也的確因此「自我感覺良好」,他們在創造龐大財富之餘,也覺得自己人生踏實、幸福完滿、功德無量。配合他們的政客也是這樣想:認為自己人生踏實、幸福完滿、功德無量。
但他們的交易之中存在著相當程度的不透明,而且並非那種隱私權許可的不透明,而是多重違法的不透明,也是道德上有疑慮的不透明。這種不透明牽涉到不公平的競爭,包括讓資本家更容易打敗其他資本家、勞工與其他潛在的競爭者,也讓政客更容易贏過其他政客。
收了不透明政治獻金的政客,在選舉手段上也就更加的「潤滑」。雖然不保證一定會在選舉中勝出,但這些不透明的資源讓他們享有更好的起跑點。你應該會對滿街的選舉大看板印象深刻,但那真正由政客支出的並不多,而是由業界友人贈送的。為什麼送呢?又是誰送的呢?這也不難推敲,就觀察這些看板在選舉期之外,會是掛誰的廣告。那是特定資本家長期持有的通路。
所以競選總部、辦公室,可以是送的,選舉人力,可以是支援的,政客的帳目看來清潔漂亮,但整個選舉滿是資本家的痕跡。一般選民通常無法認知背後的權力與利益交換,單純就以此判斷聲勢強弱,而決定投那個候選人。
當資本家透過投資政客而獲得更多的回報之後,就有更強大的資源支持更多的政客,這些政客又可以在其他領域提供進一步的支持,長此以往交互來回,民主權力的開放競爭體制就會受到傷害,變成只有資本家能參與的遊戲。
而且這遊戲的參與者都認為「我是對的」。資本家覺得自己除了謀求個人利益之外,也透過其政治行動替廣大百姓爭取到許多原本沒有的東西,像是經濟成長與基礎建設,或是未來的產業方向,又或是高效率的教育與勞動體系;而這些「成果」,也會被配合資本家的政客視為個人的「政績」。這兩造都可能從這些實踐活動中獲得高度的正面內在價值,像是榮耀、成就感、幸福感,甚至是愛國感。
這通常就是政治右派或保守主義者的價值證成模式,不過,雖然這種行動能產生內在價值,並讓當事人覺得是幸福的,甚至當事人要達到這種成果,也必須具備多種德行,但並不代表整體來看,這樣的行為模式在道德上是正確的。
對於社群整體來講,這種互動模式會慢慢吸光其他社會實踐活動的能量。政商複合體會成為寄生蟲,透過稅收與不公平競爭「吸」光其他活動所生產的養份,讓這個政商複合體越來越強大,外人越來越難打入,更別說是與其競爭。所以,這種政商之間的交易,就算是種「邪惡實踐」。
對策
對於一般選民來講,解決之道就是別投給這種邪惡實踐的從事者,除此之外也沒什麼特別有效的方法。但政治人物能做的就很多了。
做為「政治社群」的活動者,雖然也算是「台灣社群」的成員,但政治人物並非一般社群成員,其對公共事務所擁有的知識與能力都遠超過其他成員,因此會擁有不同的道德責任。
資本家所提供的資源當然是種誘惑,但在引入相關資源之前,政治人物應該清楚意識到這種資源背後所代表的道德挑戰。你或許覺得自己在拿錢之餘,還能輕鬆對抗連帶的履約壓力:像是資本家要求你配合演出,要求你修改法律以滿足其個人欲望,要求你在審查與監管上放水時,你認為自己都可以嚴詞拒絕。
但如果你面對選舉壓力的時候就無法抗拒拿錢,那麼之後也很難找到理由來對抗資本家進一步交易的請求。絕大多數的收錢政客都會選擇和資本家持續進行交易,而不配合的少數政客,往往並非因良心發現或有強大的道德自制力,單純是因為懶,只想拿錢不想幹事。
有些政客會進一步幫資本家找理由,他順著資本家的邏輯,主張這種配合行動對於社會大眾(還是相對於一切公事公辦而使得資本家完全不投資要來得)有利,或是他會在資本家和其他百姓的權益找到一條中間路線,想辦法兼顧所有人的利益。
但即便是這種看來頗「公道伯」風格的看法,也存在著道德危機。你以為自己是在中間求取賽局均衡,卻不知賽局均衡已被改變:原先資本家要出更多錢才能達成這種均衡,但現在他出較少的錢讓你出任裁判,就能讓這一切變得更便宜。
實際上,就算政客完全不幫助資本家,資本家也能活得很好,因為他們有能力去利用現存條件來創造利益。他們的技術、知識、關係是最強大的資本,我前面說過,在開業的初期,政府不去管他們,他們說不定還會更高興。
他們會找上政府,是因為將政府與政客工具化,並非真心想要創造雙贏。政府與政客當然沒必要也不應該將資本家工具化,但至少可做到公平對待,或是跳過他們,把資源投注在相對弱勢的其他人之上。
資本家可能會覺得不公平:繳這麼多的稅,政府卻不理我。但這就像「大學以上學歷的成年健康漢族國語男性」在台灣無法享受太多社會資源,你本身的條件就已經足以讓你贏在起跑點,政府實在找不出道德理由透過重分配讓你過得更爽,而這個社群永遠能找出比你過得更慘的人。
所以,除非政客一出發就打算選擇墮落之路,否則對於資本家,最好還是保持一個優雅的安全距離。他們的錢,不見得要完全拒收,但頂多就是基於他支持你的現有立場(而收取適切的金額),你不需要因此提供任何服務。對於資本家提出的要求,如果的確有普遍的合理性,並能獲得多數社群成員的認同,那也可以接受這些建議。
但請記得,你沒有自己想像得那麼有原則,你很難在真正的戰場上拒絕誘惑。特別是政治人物,因為政治人物之所以會成為政治人物,多半是因為難以抗拒權力的誘惑,覺得沒有權力,什麼事都無法成功。這種想法會成為一種催化劑,讓你在接觸到另一種權力,也就是「金權」的同時,產生些許的動搖。這種動搖可能會越來越嚴重。
最後,你會花上所有的時間欺騙自己「這一切並不算是動搖」。資本家還是在那,他還是一樣,但你已經被改變了。所以,如果你清楚自己的脆弱,就請從現在開始拒絕這種邪惡的選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