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藏

2019/11/02閱讀時間約 4 分鐘
他搖搖頭笑了,對那地底的寶藏全沒放心上。他只是心疼這寄存他人生大半回憶的菜市場面臨的命運。從青春到老,從無到有,靠著菜檔以及後來的批發生意,養活了壹頭家。這前後半個世紀多,菜市場形同他的另壹個家,看盡這裏出入的人和他們的故事,也交了很多背景回異的朋友。
這地底埋著寶藏,而且據說有個密室和通道。他穿越小街時,那賣冰淇淋的大嬸和隔壁雜貨店的搬運工正說得眉飛色舞,仿佛了然於密室與通道的所在。
越過繁忙大街,再跨過龜裂塌陷的水溝,他的皮鞋踩在水泥地上,回音在偌大空間宣示他的重返,卻也震痛他的耳膜。記憶裏的熱鬧景象有如突然亮起的熒幕,來回走動的人影和眾多不斷開合的嘴巴,老紀錄片般,畫面顫動光影不定聲音模糊。
這是酷暑的月份,悶熱令人昏昏沈沈。所幸臨河的菜市場偶爾還吹來懶懶的河風,河風裏摻雜些許焦灼的煙味,過去他在這裏時往往也就靠這一點風來解暑。
這當兒,他知道日頭很快將朝河口那座大山的另一邊墜去,對岸的馬來村子已飄起三幾裊炊煙。空氣裏還殘留鹹腥余味,這是上百年鏤刻的味道,是嗅覺裏的古跡。他深吸一口氣,下意識把雙手湊到鼻端,企圖回味當年手上如出壹轍的味道。
亞明!
一把熟悉的聲音如雷滾來,他望向菜市場另一角,看見大嗓門老房和另三人坐在咖啡檔的石椅上。他揮了揮手,加快顫巍的腳步朝他們走去。
老房跟他一樣,早期都是這裏的菜販。要比資歷,老房家可是這市場的元老,聽說十九世紀末這菜市場建峻後,甫從唐山南來的房爺爺就在此賣菜。老房轉述祖父傳給父親再傳給他的老故事,說菜市場建成時周邊不過是沼澤地帶,偶爾在市場後方的河岸還跑來幾條鱷魚,趴在泥巴上曬太陽。待菜市場對面的店屋建起後,這一區才算熱鬧了起來。
石椅上還有賣咖啡的黑仔和賣雞飯的老李,都是海南人,早年午夜時分就在菜市場開檔。小販們打點好檔口,趁著人客還不多,會先在兩人的檔口吃雞飯喝咖啡,飽餐提神一番。再加上鄰近的店家和住戶也是他們的顧客,生意倒也火熱一時。
另一人是土著哲歷,經常從十幾哩外的村子,摘了野菜用竹簍背著,搭乘巴士到市區一帶兜售。他和老房會幫忙哲歷擺賣這些野菜,哲歷也會付給他們傭金。後來,哲歷買了一臺二手老爺車,權充菜車,多數時候在一些住宅區兜售。
日子飛快,眾人都已白髪蒼蒼。自從退休,二十幾年來也沒怎麽見到這些老朋友,只是偶爾回來買個菜,與老房的孩子聊上幾句。或者到老李在城市另一角的雞飯店吃飯,順便和手邊永遠忙個不停的老李搭上幾句話。
久別重逢,憶及當年種種,自是話題不斷。菜市場後方賣椰的大頭、常來這裏買菜的船夫阿末、街對面供應咖哩粉的慕都、隔鄰賣魚的小許、那位經常帶著傭人來采買的拿汀、午夜喜歡到這裏吃雞飯的印度律師兼代議士......這些同樣垂垂老矣或已作古的人,重新活脫在話題裏。
那艘載著旅客的遊艇鳴笛經過,旅客們在甲板上望著形同廢墟的菜市場和老人們。老人們回瞥一眼,撅撅嘴,卻沒說什麽。幾乎同時,半裏之遙的教堂敲鐘了,老人們這才發現天色暗了許多,夕陽用最後的力度,從屋頂的窟窿斜射而入。
幾天前午夜的對峙,那些憤怒的叫囂進入老人們的話題。聽說政府很多年前就瞄準這市中心的黃金地段,有意遷走市場,這次終於拍板定案,而且強制驅離。最後的談判結果,當然還是小販讓了步。天亮後,有關單位即刻搗毀市場的某些部分,數日後將全面拆除。
當時人在現場的哲歷說得繪聲繪影,他卻沒怎麽細聽,只是舉目打探這即將終結的菜市場,和一個時代。洋灰墩隔成的攤格,沾著不同色澤的斑駁。漆成青色的鹽木柱,依然硬朗。洋灰地板裂痕處處,大概上百年來首次是幹的。鐵皮屋頂破爛,已經塌了一角,從破爛處望去,還是一樣的天空,偶爾飛過傍晚的歸燕。
聽說第二任白皮拉者在這下面埋了很多寶物,政府挖到的話不知道會怎樣處理。老房說這話時,配合內容,用手指了指地面,還壓低聲線,仿佛怕被誰聽去。
他搖搖頭笑了,對那地底的寶藏全沒放心上。他只是心疼這寄存他人生大半回憶的菜市場面臨的命運。從青春到老,從無到有,靠著菜檔以及後來的批發生意,養活了一頭家。這前後半個世紀多,菜市場形同他的另一個家,看盡這裏出入的人和他們的故事,也交了很多背景回異的朋友。這些,才是他的寶藏
老人們話別後,他信步走到鄰近的印度街路口,向那熟識的馬來報販買了一份報紙。封面頭條,一貫的某位政治人物強調這國家必須種族和諧,多元文化共存。他隨手翻到封底,右下角一則小小的篇幅,明確說明菜市場必須讓路給發展,原地將建起一座公園,預計可以吸引更多遊客。
他冷笑一聲,走入暮色蒼茫的露天市場,吃粥去。
數日後,菜市場拆除,地底下沒有任何發現。
  • 刊登於馬來西亞星洲日報文藝春秋版 / 2019年11月1日
蔡羽
蔡羽
喜歡寫作,業餘從事地方研究,推動社區文化創意,目前經營人文旅遊平台。寫作的部分,酷愛詩,喜歡散文和小说。其他嗜好——拍照、喝茶、喝咖啡、發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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