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國中生穿著。創作者:大抓周計畫教育協會,圖片來源:國家文化記憶庫
創用CC姓名標示-非商業性 3.0 台灣及其後版本(CC BY-NC 3.0 TW +)
都稱中學階段為慘綠,我始終認為那是很慘的意思。事實上也是。作為一個天資平庸的學生,步入青春期的躁動,性荷爾蒙作祟,加上倍增的課業與學習時間,從小學到中學的過度,像無頭蒼蠅般依本能行動又處處碰壁。與其他同級生一樣,我在意很多事情,比如說,對痘子的好發困擾、考差了成績所以偽造家長簽名,或是看著暢銷小說模擬對愛情的想像。回顧我的中學階段,印象深刻的兩件事,便是家板與垮褲。
班導師教國文,她的口頭禪是「愛之深,責之切」,在還允許體罰時代,她愛人的方式是循循善誘,善又無效只好以原始的方始解決。成績差,打。服儀不整也打,愛吵鬧、衛生凌亂都打。學生間流傳打人道具的評比,我還記得當初有過的結論:藤條堅韌,揮舞起來氣勢磅礡;愛的小手又痛又響,但是橡皮手掌易壞;最好的是熱熔膠,教師武器之首,教室之王,身段柔軟又不留痕跡(現來想起,好像某種隱喻)。
金庸武俠小說的設定,女子武器多走輕盈。小龍女善始金鈴索,黃蓉揮舞綠竹棒,招式無不精妙。班導教國文的,卻不理會金庸這一套。她持有一根從椅板拆下的條木,整根寬厚扎實、無鉛無華,上頭還費事地貼黏心經,透明寬膠布捆之纏之。她說,這支叫做家板,是家法與木板的合稱。這簡直是規訓與懲罰的完美合體。我想到《中華一番》裡頭的七星刀雷恩,殺蟹取肉後不忘在殼上貼符咒,口誦佛經送其上路。聽起來很做作,是貓的哭是鱷魚的淚。
但班導從不流淚,流的都是別人的淚。家板既不如愛的小手花俏,也無藤條的自帶破空響鳴的效果器,家板就是家板,沒有花腔也不須裝飾,不卑不亢,像老被歌頌的樸實美好。被心經加持後的家板烙下,那是一次實打實的體驗。最深的愛是痛,被家板擊中的感覺,莫過如此。
本人資質駑鈍也不好學,少不了淪各種痛。有些人因懼怕疼痛而努力上進,有些人則挺起腰桿奉上掌心。後者或可統稱為「壞壞的男生」,大抵是集所有壞學生的印象總合,在同學們清一色穿著制服白襯衫、西裝褲,偏穿鬼洗牛仔破褲,或是髮禁仍在,漂染了一頭金髮,現在回想起來,他們的造型簡直是兩千年後的流行標配,包括擰出一根根髮束的刺蝟頭、露出半截四角內褲的垮褲,和那些長短參差腰鍊。
我曾經對垮褲反感,他讓男孩的比例變得侏儒似地奇怪。垮褲的概念也怪,它將褲子穿在一個不上不下的尷尬位置,同時曝光了男孩們的內褲,那些印有恭喜發財、招財進寶或叫我老大的紅色內褲,就這樣大大方方的現蹤。為了抵抗這股垮褲歪風,班導還花了一整個早自習的時間,不考試也不檢討考卷,就專說垮褲。大意是:「人類社會運行自有道理,穿衣服也又穿衣的道理。內就是裡面,內褲就該穿在裡面,如果該在裡面的跑到外面就亂了套,那你為什麼不把褲子穿到裡面去?」我覺得這種乍聽合理,實則經不起推敲的邏輯好似為師者的傳統。
經過了整個青春期的迷茫與試探、躁動與碰壁,走錯了好多星球。我才理解到,原來對垮褲的惡感來自於不安,對垮褲的迴避是來自己身的焦慮。那些印著玉皇大帝、寫著我是老大的內褲,事實上就是一種陽剛的象徵,傳達「身為男人,我不在乎」的被默許的態度。然而,偏偏是不安於這種視覺上的性的侵略,卻又期待能夠看透,那些幼稚、粗糙與拙劣的內褲裡頭,受到包藏保護的東西,然後再警覺自己始終逃避、視而不見的問題,關於性、關於反應,或許也關於愛。 懷揣這份不解、焦慮與與罪惡在心裡來回踱步,始終知道自己總有一天會足夠茁壯與堅強,方能去理會那隻房間裡的象。終於度過國中,垮褲隨之退了流行,體罰與髮禁解除了。說不上好,說不上壞,我就這樣與自己持續戰鬥著,邊走完這一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