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崎潤一郎的《秘密》,是2020年新雨出版社新譯出版的短篇小說集。不知是不是因為推理文學的熱潮,所以近年來很多作家的書只要和犯罪有關,在宣傳上就容易和「推理」這一詞產生連結。讓筆者在觀覽封面時意外了一下,想不到谷崎竟然也有寫「推理小說」,而興奮地拿來翻閱。
比較意外的是,雖然名為《秘密》,但想不到讓筆者頗為驚嘆的,並不是書中〈秘密〉這一篇小說,而是七篇小說中的另外兩篇:〈受詛咒的劇本〉與〈一個少年的恐懼〉。〈秘密〉一文雖然也不錯,有引人入勝的情節,以及一個令人驚異、意味深長的結局。但相比之下,其所描寫到的人和人之間的關係和洞察,還是不及此兩篇來得更深刻、幽微。
這兩篇作品,某個角度下就如同書的封面所說,讓人覺得驚悚。不過這種驚悚卻讓人十分心醉。讀者在閱讀的時候會很清楚,谷崎其實根本不打算驚嚇我們。他的文字、劇情和鬼片、恐怖片中凶惡猙獰的鬼怪或是鮮血淋漓的屍體不同,不但不可怕甚至還很優美並吸引人。隨著一段又一段深入的情節,我們不會看見什麼可怕的事物,但卻會慢慢感覺到故事中的劇情、人物正慢慢被他們所要試圖隱瞞的事物給扭緊,以一種不容易察覺的速度,於全身瀰漫可怖的氛圍。這時,讀者或許才會發現,真正恐怖的不是人們要隱藏的東西,而是人與人之間想要隱瞞但又無法徹底假裝的表面關係,才最為戰慄。在這裡面,恐懼並不像一種突如其來的驚嚇,而是一股持續性的張力,像兩端不停拉長的橡皮筋,而我們無法預期什麼時候才會是斷裂的瞬間。
這種無法預期的、斷裂的瞬間,在〈受詛咒的劇本〉裡是指主人翁佐佐木紅華決定依照自己所寫的劇本——《善與惡》中的劇情——殺死妻子玉子的那一瞬間。而在〈一個少年的恐懼〉那兒,則是主角芳雄終於能夠擺脫兄嫂死亡的謎團,並和大哥達成和解的那一想像的瞬間。
這兩個瞬間,準確來說,書中都不會描寫。因為我們會看到,對主角而言,這個瞬間之所以能夠令他們深陷無法自拔的著迷和無法擺脫的糾結。正是因為這個瞬間在現實中很難抵達,因為他們很難坦白自己的心思。但在心中又很想解脫的狀況下,他們只好無時無刻不在想像這一瞬間。這個瞬間因此就像一個心魔一樣,以想像的形式寄生在他們身上,不停侵蝕他們的心靈。
驚悚之餘,或許更正確的講法是這種描寫方式,讓這兩篇作品整個讀下來有一種持續難以間斷的懸疑效果。讀者在觀看的時候會不停掙扎,在不停讚嘆谷崎的文筆時,卻又不停疑惑、好奇甚至害怕小説最後的結局。
於我而言,〈受詛咒的劇本〉是一篇很神奇的作品。因為它令人感到懸疑的地方,並非關於謀殺的犯罪事件,而是書中主人翁謀殺的心理、恨意和他在劇本中虛構的主角之間的曖昧關係。
主人翁佐佐木紅華和妻子玉子結褵有一段時間,雖然玉子貌美、勤儉持家,並深愛佐佐木,對他說的話總是沒有反抗、意見地順從,然後無微不至地照顧他的起居。然而,或許正是因為玉子是這麼標準、完美的妻子,反而讓佐佐木對妻子感到一種越來越深沉卻無法抱怨的乏味與厭倦。同時,也讓他開始覺得所謂的婚姻原來是多麽無趣的生活。於是,他開始想要和自己的妻子解除婚約。然而,他找不到任何好的理由,因為玉子實在是太完美的妻子了。各方面都無法挑剔。所以他開始晚歸,動不動挑玉子毛病,並且找了小三。想讓玉子討厭自己,進而有解除婚約的可能。可是,玉子不但沒有討厭自己,還反過來加倍關愛自己,每個夜晚都在丈夫的枕畔旁不停哭訴她對佐佐木的愛意。而不論佐佐木多麽晚歸,待在床上不肯睡下的玉子,總是會等到他回家,蜷縮著身軀,緊緊抱著佐佐木,訴苦自己一天下來的寂寞、愁苦,來反映她對佐佐木深情的愛戀。
佐佐木聽著這些話,把頭整個轉向另外一邊,在床上完全不敢面對玉子。他不旦沒有馬上生氣,甚至還對自己感到無比的悔恨,流下幾滴淚水。但事後他又對自己感到非常惱怒。我怎能那樣呢!不是說好我們之間不再有愛情了嗎!?
他發現自己越來越無法招架妻子哀求背後的道德譴責。甚至很沮喪地發現自己其實到底還是愛她的。但現在的他極不想和她相處,且這種焦慮即便分居也無法消除。因此他決定要從此打破這個束縛:他起了殺意。
作為敘事者的谷崎在這兒做了一些說明,非常有趣。他認為佐佐木之所以想離開妻子,並非因為他不愛她,而恰恰是因為他太愛她,而想逃離「愛」這個束縛。就谷崎的觀點,許多戀人儘管沒有意識到,但他們美滿的戀愛其實是一種美滿的束縛、完美的圈套,以及……最甜蜜的謊言,來讓彼此形成緊密的關係。只是由於平常我們可能不用「束縛」這個字眼,而是所謂的「羈絆」,所以把這種「束縛」搞地浪漫多了。
更有意思的是,決定殺死妻子的佐佐木,當下並不是馬上擬定執行計畫。而是開始著手一齣戲劇的寫作——《善與惡》。在這齣戲劇中,一個和佐佐木同樣是戲劇家的男人打算把他的妻子殺死。這個戲劇家也沒有馬上要擬定計畫的意思,而是也選擇去寫一篇戲劇——《善與惡》,裡面同樣也有一個戲劇家打算把他的妻子殺死……如此不停循環。
劇中的男人和妻子散步到一座山崖邊的時候,以自己累了當作藉口,一起坐在那兒休息。我們都猜得到男子的真實意圖其實是要趁妻子不注意時將她推下山崖並假裝是意外。然而,故事中的男子不先這樣做,而是拿出自己的手稿,說要唸一段最近新寫的戲劇給妻子聽。在念誦的過程裡,男子一方面不停暗示妻子文中戲劇家和其妻子的關係,很像他們之間的關係。不但衣著、外貌相似,就連彼此的談話反應都很相像。而且文中那個就像自己的戲劇家,正打算殺死妻子。下手的地點就是他們現在正在散步的山崖。然而,一當妻子真的被劇本的內容嚇著,以為丈夫要在這裡把自己推下山崖時,丈夫又會突然收起原本裝出的邪惡外貌,說自己只是把劇本的內容唸出來而已,嚇嚇她的。妻子遂又鎮定下來,說丈夫開的玩笑真壞,試圖恢復笑意。但丈夫又會馬上唸出一段新的台詞,並笑笑地問妻子:是沒錯,不過你難道真的不怕這個玩笑會成真嗎?來觀賞妻子又一次嚇壞的面容,接著又改口:喔~剛剛唸的只是裡面的台詞啦~不是「我」說的話。經過這樣子不停的賣弄後,劇本的結局才終於來到:男人在妻子非常驚恐的狀態下將她推下了山崖。
劇中的男子不消說,就是佐佐木的象徵。這之中或許最變態的事情是:在還沒寫劇本以前,佐佐木總是設法遠離自己的妻子,能少接觸就少接觸。但他意外的發現,當他開始寫作此劇時,他就像劇中的男子一樣不時叫喚自己的妻子來書房做些差事,再一次又一次的接觸中試圖不經意地讓妻子去看到劇作的情節、內容。
佐佐木彷彿在把自己心中一直壓抑、無法表達的東西,試圖透過寫作來變成一道自己的謎題,勾引人去閱讀來自行解開自己一直想跟別人說但卻說不出的話。且讓妻子知道這個「秘密」甚至還比殺掉妻子來得重要。
正如我們最開頭所說,重點其實已經不是實際上佐佐木怎麼依照自己所寫的劇本去殺掉自己的妻子,而是他如何在不停地寫作中,不停想像自己怎麼殺掉他又愛又恨的對象。在這種不停想像的過程裡,他必須讓那個自己又愛又恨的對象,或多或少要有一種參與感,來意識到自己彷彿已經不小心踏到他所擬的劇本中。進而有一種漂浮不定的恐懼。這一方面是讓自己的想像不會只是幻想;另一方面則是增加謀殺、犯罪時的刺激。
筆者曾在討論《書樓弔堂》、《活著的圖書館》、《我這個謎》這三本書的文章裡提到,有時候去想自己和自己在閱讀中所「看到」的人之間有什麼關聯時,會發現關係可能並不簡單。和這兒的情況有點類似,不過並不是閱讀。而是去想自己和自己所創造、虛構的人物有什麼關聯時,可能會有點可怕。因為自己和自己所創造的人物之間常常有一種相互揭露的關係。且揭露的往往是我們最不敢展現給別人看的面目。
而佐佐木的舉止,之所以恐怖的地方,是因為他就像是在刻意問我們:你覺得我和這劇本中的某個人物有什麼關係呢?(露出薩德式的微笑)
反過來,他也會問:那你覺得你和這劇本、小說沒有什麼關係嗎?(再次露出那詭異的笑容)
受詛咒的劇本所受到的詛咒,在於作者試圖透過寫作的方式,賣弄自己和人物的關係來引起閱讀人的不安,打破虛構小說和現實世界間的界線。從這角度來說,谷崎的〈受詛咒的劇本〉讓人不寒而憟,某些片段更讓人聯想到江戶川亂步的《人間椅子》。
谷崎的另一篇小說〈一個少年的恐懼〉,也有這樣的現象,不過方向是不同的。礙於篇幅,就容筆者下回再來好好談論這其中的「秘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