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為453期《聯合文學》雜誌邀稿,刊出於七月號當代大師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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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卡森(Anne Carson),1950年生於多倫多,是加拿大重要的文壇詩人。代表作是《紅的自傳》(Autobiography of Red)和《丈夫之美》(The Beauty of the Husband),是首位獲得艾略特詩歌獎的女詩人和兩次獲得格里芬詩歌獎的作家,並為諾貝爾文學獎近年熱門的候選人。她也是教授、翻譯和研究古希臘文學的學者。第一部著作《愛慾,甜蜜的痛苦》(Eros the Bittersweet)是她研究古希臘女詩人莎芙(Sappho)的博士論文,在古典文學界有重要的影響,也深受一般大眾的喜愛。近年的著作有《夜》(Nox)、《紅色檔案>》(Red Doc>)、《浮》(Float)。
對於自己的生平,加拿大的詩人安.卡森很少透露,甚至會刻意保持神秘,要求出版社在作者介紹上只能寫:「安卡森出生於加拿大,以教授古希臘語營生」,拒絕為讀者給出更多的資訊。若和她詢問作品背後的創作軌跡或是解釋作品的內容,她的回應多半也十分簡短,或是曖昧難懂,讓人摸不著頭緒。基本上,她不希望人們透過她的生平去理解自己的創作,而是盡量以自己的方式走入詩的世界。
她的詩常常穿插很多引用、典故,導致研究起來會像一座巨型的迷(謎)宮。關於這點,讀者和評論者的反應很兩極,有人認為博學的引用導致她的東西不好讀,產生很多曖昧和模糊,但也有人認為這些引用並不妨礙讀者進入詩的意境,因為她想表現的情感仍然十分直接和深刻。不過比較有趣的是,安卡森常在詩集中夾雜一些議題很有趣的散文、隨筆。詩對她來說不是一種文體,而是更像一種遊蕩、散文化的思考方式。
《淺談》(Short Talks)是她的第一本詩集。這本詩集所有的詩文都被刻意排成方形的樣子呈現,並以「淺談……」為題,例如:
〈淺談雨〉
我離開的那個夜晚比黑橄欖更黑。一路奔跑越過
幾座皇宮我開心地有點怪,天開始下雨。這些迷
你形體無論如何可真是巧思。數著數著我就迷路
了。是誰最先有這創意的?他怎麼跟人形容它?
海上也正下著雨。沒打到任何人。[1]
從中可以發現,安卡森的詩並不艱澀,而且帶有種迷人的率直和隨性。與其說是詩,她的書寫更像是隨筆般的散文,記錄生活中偶然、特殊的時刻。但這樣的散文,卻似乎更加隨性、灑脫。文字如同作者的心情「一路奔跑」過行與行之間,不加上標點符號,「開心地有點怪」使讀者感受到奇特的情緒流動,展現了一種靈巧又可愛的詩性,彷彿不害怕迷路的感覺,即便在書寫中失去詩的結尾也無所謂,因為寫詩就是讓自己去迷失並沈醉其中。
不害怕迷失的感覺可以說是安卡森對詩的信仰之一。她的詩集《下班的男人》(Men in the Off Hour)中有一首詩題為〈關於我想最多的事〉,而在開頭的第一句她就回答了:錯誤(Error)。指出去享受錯誤就是詩人最大的樂趣,並認為錯誤不是對人的否定,相反地,錯誤使人的經驗和心靈變得豐富。在詩集《清水》(Plainwater)中,她則說,寫詩是為了使事物的意義發生改變。換言之,創作最重要的精神是不停挑戰我們被強加的各種「意義」。
〈關於上帝的真相〉
我的宗教不製造任何意義
而且不幫助我
因此我追求祂 ——收錄於《玻璃、反諷與神》(Glass, Irony, and God)
對安卡森來說,真正的詩不會刻意去製造意義,而是去練習意義的遊蕩。但《玻璃、反諷與神》讓人印象最深的是它的開篇長詩〈玻璃隨筆〉(Glass Essay),這是一首很長的敘事詩,描述作者剛和愛人分手,孤身一人回家探望自己的母親以及罹患阿茲海默症的父親。詩中不只把北國寒冷、蒼涼的荒野意象生動地描寫出來,更把這些景色和悲傷、寂寞的心境巧妙地糾纏在一起。以玻璃般剔透的語言描述和家人之間疏離和脆弱的關係,並將心中冰冷的感受與痛苦表露無遺。
我看見一座高山,山頂一個形體,抵禦堅硬的空氣
它或許只是一根繫上舊衣衫的竹竿
但當我走進
我看見那是一個人體
試圖頂風站立,山風如此酷烈,將血肉
刮離了
骸骨
沒有痛苦。
風
在清潔那些骸骨
它們引人注目,銀白而必須。
它不是我的身體,不是一個女人的身體,
它是我們所有人的身體。
它從光裡走出。[2]
安卡森是一個擅長書寫人們心中傷口的詩人。她的代表作之一《丈夫之美》,實際上是一本傷口之書。描寫她八年的婚姻裡,夫妻間的撕扯、嫌隙在她身上留下的傷口,透過書寫叩問情感和慾望的矛盾,並讓這些傷口從語詞的光芒中走出:
傷口會釋放自己的光芒
外科醫師說
如果屋裡的燈全部熄滅
你可以用它放出的光
穿戴你自己
有趣的是,綜觀安卡森的著作,會發現她書寫的傷口大都和愛有關,她的第一部著作《愛慾,甜蜜的痛苦》,是一本細細分析希臘女詩人莎芙的研究書籍,也是談論愛情和慾望的思想論述。可以發現愛慾的矛盾很早就成為她關注的主題。而她的代表作《紅的自傳》更是一部以愛情的痛苦、傷害為主題的「神話之書」。
這本詩集的誕生,和希臘神話中,英雄海克力斯為了完成十二項任務,必須殺死紅色怪物革呂翁(Geryon)並搶奪他看守的紅色牛群的傳說有關。這個神話經常被古代詩人改寫成詩傳頌海克力斯的英勇,但安卡森在開頭寫了一篇短文,為讀者介紹希臘的古詩人:斯特西克魯斯(Stesichorus)。這個詩人在寫這起故事的時候,他是少數不從海克力斯的視角,而是從紅色怪物的視角書寫這起神話的詩人,描述革呂翁的童年、成長與家庭,以及這些事物如何在他眼前被毀,憤怒與英雄搏鬥,最後喪身箭下的故事。
她的文章題為:〈斯特西克魯斯改變了什麼?〉,並以此思考詩的意義。接著她為我們提供斯特西克魯斯保存下來的斷章詩文,以及幾個附件讓讀者能更深入了解這個古詩人所處的時代與他的生活和有趣的軼事,其中還有安卡森為這詩人設計的虛構訪談和哲學辯證,最後才附上自己的詩集〈紅的自傳〉。
這樣的編排方式給讀者的感受相信是很特別的,因為我們彷彿不是只是在看詩而已,而是漫遊在不同的檔案片剪裡,自由汲取吸引我們的事物。雖然裡面不乏各種博學的引用,但安卡森風趣的文筆介紹和精妙動人的聯想思索,讓這些事物不再是沉悶的歷史研究或古代文學,而是好像是新的故事一樣展現在我們眼前。最後的詩篇〈紅的自傳〉不像是神話的改寫,而更像是將自己在斯特西克魯斯的詩中感受到的最劇烈的印象:也就是紅色、愛以及痛苦,抽出、轉換成書寫的元素,注入另外一則現代愛情的故事,形成某種現代的「神話」,再次反映她對詩懷有的理念:創作是為了賦予事物新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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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此處譯文出自《淺談》,安.卡森著,陳育虹翻譯,寶瓶出版社,2020。
[2] 此處譯文出自《紅的自傳》,安妮.卡森著,黃茜譯,譯林出版社,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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