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夢中驚醒,在猛地爬起身之前一隻手牢牢的按住他。
「別起來,你在發燒。」熟悉的溫和嗓音就在耳邊,從小到大,那人對他說話的感覺似乎從來沒變過。
路愉寧放鬆了下來,又窩回被子裡去,難怪他覺得熱到不行。
左意風坐在床邊,探了下他的體溫,「又作夢了?」
「嗯。」路愉寧把身子蜷起來,含糊的應了聲,不一會兒又問,「小西呢?」
「在外面打報告呢。」左意風笑著。
「他怎麼來了?」路愉寧睜開眼睛有些疑惑的問。
「沒事,只是子青這幾天集訓,所以下午把他帶過來了,子璇說晚些忙完來帶他回苗家。」左意風按著他的肩安撫他。
「會長那裡有消息嗎?」路愉寧在枕頭上移動了一下,找了個比較舒服的姿勢。
左意風搖搖頭,「我放出去的式神沒靠近就沒了,看看夕雨他們能不能反而得到比較多的消息。」
路愉寧沉默了會兒,「景叔那裡呢?」
「他沒見我。」左意風皺了皺眉,停頓了幾秒才開口:「愉寧,他讓小言跟著會長走。」
路愉寧突地睜開眼睛,「為什麼?」
「我不知道……小言只來得及把暗語寫在報告旁邊給我,我下午打開檔案夾才發現。」左意風猶豫著,「但你也知道小言比誰都要精明,也許這就是景叔讓他跟著會長的理由。」
路愉寧皺著眉,臉色有點蒼白,好半晌才開口:「你怎麼知道……景叔不是拿小言去交換……」
「他不會。」左意風打開路愉寧,神情堅定,「他不是會長,他不會做這種事,當年他是第一個開口說不能這麼做的,你記得嗎?」
路愉寧閉了閉眼,他當然記得,當年的一切他想忘都忘不了。
左意風嘆了口氣,正想再說些什麼的時候他聽見腳步聲,回頭朝門邊望去,路小西探出個頭,小小聲的開口:「大哥,哥醒了嗎?我聽見你們在說話。」
「嗯。」左意風應著,拍拍路愉寧的手臂就起身,讓路小西進來,他望了他們一眼就走出房間去了。
「哥。」路小西趴在床邊,伸手摸摸路愉寧的臉。「你又在發燒了。」
「這幾天小言跟子青都不在,你要跟著子璇,別一個人亂跑知道嗎?」路愉寧把他一頭細軟的頭髮撥得零亂。
「嗯,知道啦。」路小西也懶得去阻止他,乖巧的點頭。「哥,小言要幾天才回來呀,他連走都沒來得及說。」
「不曉得,你沒小言不能活啊。」路愉寧伸手去捏他的臉。
「噢──」路小西叫了一聲,「會痛啦哥。」
路愉寧好笑的扯住他的手臂,「上來,陪我睡覺。」
「我都十七歲了……」路小西小聲抱怨著,卻還是爬上床去,讓他哥把他當抱枕用。
「十七歲了也還是小鬼,連小言都離不開,你長大要怎麼辦。」路愉寧抱著他個頭還不算高的弟弟,總想起他還綿綿軟軟的嬰孩時代。
「我早就長大了。」路小西扁著嘴說,路愉寧看著他水亮的大眼睛,就想起那張毫無生氣的面孔上,那樣祈求的神情。
「哥,你怎麼了?」路小西歪著頭,扯了扯他的袖子。
「嗯?什麼怎麼了?」路愉寧閉著眼睛,嚐試不要去想那些事。
「你在歎氣。」
「你聽錯了。」
路小西撇撇嘴角,乖乖的把頭靠在他身邊,從他哥哥身上傳來的熱度,至少又燒到將近三十八度了,路小西伸手環上路愉寧的腰,覺得他哥好像又瘦了一圈。
路小西也沒敢動,乖乖的等路愉寧的呼吸又變得緩慢而規律,想他大概睡著了,才慢慢想爬起身,但才一動,路愉寧就把他當抱枕般的又抱緊了些,只好僵在那裡不敢動,直到左意風走進來看,路小西才回頭一臉委屈的回望過去。
「你爬起來就好了。」左意風笑著走過去,輕拉開路愉寧的手,讓路小西起身。
「可是我怕哥會醒。」路小西小小聲的說,輕手輕腳的爬起身。
路愉寧動了一下,路小西連忙停住,左意風笑著示意他下床,伸手撫過路愉寧的頭髮,「讓小西起來,他多大了你把他當抱枕用。」
「……多大了也是我弟……」路愉寧含糊說著,更往被子裡縮,左意風笑著替他拉好被子,才帶著路小西走出房裡。
「快打你的報告吧,你哥沒事的。」左意風摸摸他的頭,自己走回桌前看他自己的工作。
路小西抱著他的筆電坐回沙發上去,總是搞不懂為什麼他這兩個大哥幾乎都不回家的。
他們最多時間就待在這間飯店套房裡工作,其他時間都待在協會,待在家裡的時間少之又少。
但仔細一想,其實他哥有回家,但回家的時候十次有九次都帶著左意風,那多半是媽媽叫他們來吃飯,不回家的人其實是左意風,路小西仔細從自己有記憶開始回憶,他從來不記得左意風有回過左家。
他向來不是待在飯店裡就是待在他們家,不然寧可待在協會辦公室。
他悄悄問過兩個好友,聽他們輕描淡寫的說法是,那是因為左意風跟會長,也就是他的父親不合,在左家媽媽過世之後,他就很少回家了。
路小西偶爾會聽他們提起會長,印象裡他見過一面,以一個他們所謂的世家子弟而言,這聽說是非常奇怪的事,但他確實有感覺周圍的人都在防備著,不讓自己接觸到協會,他原以為是因為自己毫無能力的關係。
但最近他開始覺得並不是這樣,也許只是不想讓會長靠近他而已。
自從知道自己不是路家的孩子之後,他想過各種可能性,以左意風把他當親弟弟般寵的狀態看來,他覺得自己有可能是左家的孩子。
第一次這麼想的時候,他很努力的回想記憶裡見過左勤的那一面。
那年他七歲,爸媽帶他去了一場婚禮,他想那應該是協會裡的人,因為所有的哥哥姐姐都去了,他記得那天苗子璇跟葉采菱做為伴娘,都穿了一襲淡黃色的小禮服,嚴慕晴穿著淺粉色洋裝,像隻蝴蝶一樣開心的拉著他滿場飛,連景修都安安分分的正裝站著沒亂說話,他想那是個很重要的人的婚禮,但他記不得是誰,之後也沒再見過那個人,他想那應該是在那個可怕的事件裡離開了。
因為室內有點悶,又全是大人,他不像景言那麼安靜,苗子青又不知道早就野到哪裡去了,嚴慕晴見他在椅子上扭來扭去,就拉著他去花園走走。
才走到正門,會長就走了進來,看見嚴慕晴朝她笑著,跟她說話。
記憶裡,嚴慕晴一直是個天真無憂的大姐姐,但那天她笑著跟會長說話,神情語氣一樣單純可愛,但拉住他的手卻緊到他覺得有點疼。
『我還以為會長不來呢,拉著哥問了半天,他說您在忙。』
『剛好空了就來看看,好可愛的孩子,誰家的?』
會長傾身直著他的臉,嚴慕晴放開拉著他的手改用雙手攬住他的肩,力氣大得讓他有些害怕。
『親戚的孩子。』嚴慕晴笑著,低頭對他說,『說會長好。』
『會長好。』他小小聲的說。
會長望著他的神情很溫和親切,溫暖的跟他爸爸一樣,但他卻覺得有些害怕,在那雙溫暖的眼睛背後,似乎藏了些什麼可怕的東西。
他只是低下頭緊挨著嚴慕晴,而她緊緊的抱著自己,似乎在告訴他,她絕對不會放手。
『會長對不起,這孩子有點怕生。』
『不要緊,孩子嘛。』
會長笑著伸手摸摸他的頭就轉身走了,會長一走他就感覺嚴慕晴一下子放鬆下來,只是仍然緊緊抱著他不放。
而會長進門沒兩分鐘他就見到左意風跟路愉寧臉色蒼白的衝了出來。
後來直到回去前,路愉寧都把自己抱在身上,不管誰說都不肯放手。
而他遠遠瞧見左意風和嚴慕晴面色凝重的說話,一直到嚴夕雨出來找妹妹為止,她臉上那種天真無憂的神情才又回到臉上,彷彿她剛剛沒有進行過一場嚴肅的對話。
「小西。」
「嗯?」路小西被一聲輕喚打斷了思緒,轉頭望著左意風。
「你在發呆,在想什麼嗎?」左意風好笑的望著他。
「論文看不懂……」路小西扁著嘴說。「小言不在,平常他會幫我看報告的。」
左意風走過來坐在他身邊,「我看看。」
路小西把筆電推給左意風,沒半分鐘左意風笑了起來,溫和的開口:「你沒真的看不懂吧,要真看不懂我就要擔心了,是想說什麼嗎?」
路小西猶豫了會兒,「大哥……」
「嗯?」左意風的視線溫和而沉穩,反而讓路小西猶豫了一下。
他真的有必要問嗎?
路小西自認為自己過得很幸福,有一對愛他的父母,有三個盡其所能在保護他不受傷害的哥哥和姊姊,有兩個青梅竹馬一輩子的好兄弟,還有最近才回到他們身邊的嚴夕雨,那種有點陌生卻又熟悉的感覺,反而能讓他傾訴一些不敢跟好友或哥哥姊姊們說的事。
他是被管得很嚴,但他感覺得到這不是為了束縛他,而是為了保護他。
既然如此還有什麼好在意的,他也許不一定真的需要問,如果他們想他知道的話,絕對會告訴他。
「沒什麼。」路小西想想就低下頭,從筆電裡叫出另一篇報告。「開錯篇了,看不懂的是這個。」
左意風愣了一下,隨即笑了起來,把手環到他肩上,「這對你是難了點。」
「小言都看得懂。」路小西扁著嘴。
「小言不一樣。」左意風有些無奈的笑著,手指在滑鼠板上滑動著,像是有些漫不經心的問,「小西,你覺得不自由嗎?」
路小西搖搖頭,用著認真的語氣,「只要大家都在我身邊,要怎麼樣都沒關係的。」
左意風望著那張白皙漂亮的臉蛋,什麼時候那個小小的孩子已經長得這麼大了。
路小西抬起頭來望著左意風,「但我不是小孩子了,如果大哥想要我防著什麼,告訴我會比瞞著我好,雖然我幫不上什麼忙,但我至少知道怎麼避開危險。」
左意風只是笑笑,伸手摸摸他的髮,這還是他第一次聽見路小西說出他的想法,「我知道了,我會跟你哥商量。」
「嗯。」路小西用力的點點頭,左意風向來不會敷衍他,他說出口的事就一定會做,能這樣跟左意風談事情,他也覺得有些開心。
但左意風不這麼覺得,他只是不由自主的想起在蘇雨家裡的那一席談話。
那天之後他只感覺到他們最擔心的事情已經慢慢的接近了,而他不確定他們是不是真的做足了準備。
十七年了……
左意風看著路小西,攬著他的手緊了緊,他們當初只想保住這個孩子而已。
只想看著他長大,看著他活下去而已……
「大哥?」路小西有些疑惑的看著突然安靜下來的左意風。
左意風只是搖搖頭,朝他笑著,拉過他手中的筆電,「我幫你看報告。」
「謝謝大哥。」路小西笑著,聽左意風解釋給他聽。
左意風只是把注意力放在那篇英文報告上,陪著路小西寫他的作業,就像個哥哥一樣,直到他們聽見有人開門的聲音才抬起頭。
有這間套房門卡的除了他跟路愉寧以外,只有苗子璇而已,所以現在能自己開門進來的人當然只有她。
「璇姐來了。」路小西抬起頭來,主動的開始收拾東西。
但走進門來的不只苗子璇,還有個年紀約莫五、六十歲的中年人,意外的苗子青也跟在後面。
「陳伯?」左意風有些訝異的望著那個人,對方也只點點頭,臉色顯得十分嚴肅。
路小西看見苗子青一下子跳了起來。「咦?你不是去集訓?」
苗子青笑得有點無奈,「取消了,我們住的旅館突然緊急關閉,臨時又找不到替代的旅館,於是就先取消了。」
「咦?怎麼會?」路小西疑惑的望著苗子青。
「聽說鬧鬼啊。」苗子青有些疑惑的睨了他姊姊一眼。
「好了好了,你帶小西下樓吃東西,用房卡記帳隨便吃什麼都行,我一會兒跟陳伯說完話就載你們回家。」苗子璇不耐煩的把她弟弟推到門邊去,把手上的房卡塞給他,兩個孩子手忙腳亂的提著東西被趕下樓。
左意風望著苗子璇,「你把子青叫回來做什麼?」
「我需要子青在這裡,不讓他去集訓又說不過去,就想辦法把集訓給停掉。」苗子璇揉揉額角的望著左意風,「育蓁……回來報信了。」
左意風望向陳伯,陳伯名叫陳安順,他也是協會的三代老成員,從陳安順他爸爸還在世的時候,就跟著左意風的爺爺工作,而陳家的大女兒陳育蓁也是協會成員,她在三天前從協會失蹤,就在會長南下的前一天早上。
陳安順看起來極度的忿怒卻又哀傷,伸手扶著沙發椅坐了下來,深吸了幾口氣才開口。「晚上家裡悶,我出去走走,就見到育蓁在找路回家……她說……她在頂樓的工具櫃裡……」
陳安順顫抖著,兩隻手緊緊的絞在一起,「我問她是誰做的,她不知道……她甚至連魂魄都不齊……」
苗子璇坐在他身邊,伸手輕拍他的肩,陳安順深吸了幾口氣,抬頭起來看著左意風,神態蒼老疲憊,「意風,要是會長知道了,肯定讓我私下埋了育蓁別傳出去,會長雖然不在,可我信不過景慎行,我爸還在的時候,常說你就跟老會長一模一樣,我是走頭無路了,我就信你,你告訴我,我該怎麼做。」
左意風靠坐在辦公桌上,神情同樣嚴肅的思考著他的做法以及這麼做的利與弊。
但人命又豈是可以計算利弊的,左意風閉了閉眼。
「陳伯,你信我的話。」左意風深吸了口氣,「報警吧。」
陳安順愣了一下,像是沒想到左意風會這麼說。「報警?警察哪能解決我們的問題,意風,你……」
「陳伯,記得嚴夕雨嗎?」左意風溫和的打斷他。
陳安順愣了一下,這下他想起來,前陣子聽過嚴夕雨回來的消息,據說接了警方的十隊,在季家平手下工作。「你是說……把十隊扯進來?」
「是,把十隊扯進來,會裡不管是誰都沒辦法阻止警方辦案,現在會裡的狀況很亂,很多事都不清不楚的,我出面去查育蓁的事,就等於要你站在我這邊,但說實話現在還不是表明立場的時候,經過知更鳥之亂的教訓,我希望陳伯能忍著,我們都得忍著,我相信夕雨會把事情查清楚。」左意風安撫著陳安順。
陳安順低著頭想了很久,啞著嗓子開口:「嚴夕雨他……會肯好好的查育蓁的事嗎?協會欠他那麼多……」
「陳伯,你也看著夕雨長大的,你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我可以告訴你,他這六年來一點都沒變,還是你認識的那個嚴夕雨。」左意風笑得有些無奈,有時候他希望嚴夕雨會變,變得更懂得防人,更懂得算計,但事實上他一點都沒變。
陳安順低著頭考慮了好一陣子,最後點點頭,「知道了,我信你,我會去報警。」
「找個公共電話報警,只要發現地點是協會,警方肯定會連絡十隊,這樣也扯不到你身上。」左意風說著,又嘆了口氣,把手按在他肩上,「陳伯,育蓁的事,我很抱歉,但我會盡力給育蓁一個公道的。」
陳安順低著頭,肩膀微微抽動著,過了好一陣子才緩過來,伸手抹了抹臉站起來,「那一切……就麻煩你了。」
左意風點點頭,陳安順拒絕了苗子璇送他,自己離開了飯店。
苗子璇跟陳育蓁雖然不是常玩在一起的伴,但也是自小就認識的,一時之間也是百感交集。「把夕雨扯進來好嗎?」
「這是個讓他光明正常走進協會查事情最好的方法,沒人有理由阻止他,他會比我們容易行動。」左意風在沙發上坐了下來,抬頭望著她,「子璇,妳這幾天見過景叔嗎?」
苗子璇沉默了會兒搖搖頭,在他身邊坐下來,「他真的讓小言跟會長走?」
左意風點頭,看著苗子璇皺著眉,一張漂亮的臉蛋又是憂慮又是生氣,「我明天去見他。」
「別。」左意風搖搖頭,「今晚陳伯要報了警,明天起肯定會裡就充滿了警察,夕雨跟白聿也會上門,妳避著些好。」
苗子璇皺了皺眉卻還是嘆了口氣的點點頭,又伸手揉揉額角,「愉寧好些沒?」
「還在燒,一會兒再沒退我會叫醫生上來的。」左意風朝裡頭房間瞥去一眼,「妳快帶小西回去吧,子青回來了也好,至少可以不用擔心小西。」
「嗯。」苗子璇應了聲,朝他擺擺手就徑自離開。
等苗子璇離開之後,他一個人坐在客廳沙發上,容許自己暫時屈服於沮喪之中,因為等到明天,他仍然得振作起來,承擔起所有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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補兩回(掩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