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後的故事，比舞台上的劇情還要精采

郭醫師的湖邊散記 (22) 鄉愁

我喜歡喝茶，我知道好茶很香，但我喝茶的目的是解渴，補充水分，促進新陳代謝，避免痛風發作。所以常常在二公升的冷水壺裡，丟一小撮蜜香紅茶，反覆加水喝一整天，後來才知道這叫冷泡茶。

在茶癡們的面前，我總是靜靜地微笑，聽他們炫耀曾經擁有的比賽茶有多好多好，彷彿他們是包廂裡的VIP，而我是茶文化歌劇院裡的後排觀眾。但我喜歡茶葉的清香，到VIP包廂裡鬥茶，就失去了那份悠雅。

本以為我這輩子與茶的緣分就僅只於此了，沒想到當了導遊，我得從後排觀眾席起身，為客人導覽整個歌劇院，不只認識了舞台上的明星，更有機會近距離觀察導演、編劇、燈光、音響等工作人員，因為我是茶文化歌劇院的解說員。幕後的故事，比舞台上的劇情還要精采。

當小綠葉蟬用口器刺吸茶樹樹汁時，牠的破壞行為會啟動茶葉嫩芽的防禦反應，產生以茉莉酸為基質的香氣物質，散發花果蜜香，吸引小綠葉蟬的天敵─小翅蜂及紅蜘蛛。這種天然的防禦機制，提高了茶葉芯芽與嫰葉的醣醇成份。

原本經過蟲蛀賣像不佳的茶菁，在製茶師反覆的試驗下，以理想的工序保留了花果蜜香的異常代謝物質，尤其是夏令時期小綠葉蟬繁殖最活躍的階段，刺吸程度劇烈，製作出來的蜜香效果尤其突出。

我印象中喝過最好的蜜香紅茶，是在瑞穗的舞鶴，子豪國小五升六年級暑假時，我們父子倆從花蓮騎車到台東。酷熱的豔陽下，柏油路面都快融化了，用意志力連續上坡騎到了舞鶴台地，口乾舌燥，精疲力竭，全身是汗濕透的。

路邊看到一個茶莊，像在沙漠中看到綠洲一般，我們立刻停下來休息。莊主很貼心的招待我們，要我們到院子沖洗身體，等她煮水泡茶。她說劇烈運動後不宜立刻飲用冰茶，先請我們喝熱茶，等身體稍微降溫適應了，從冰箱拿出昨晚泡的蜜香紅茶，1.5公升玻璃瓶裝的冷泡茶，瓶身外面還凝結著露珠。入口清爽，水分子似乎直接滲入皮下，解救組織的乾渴。

兩人喝完三大瓶之後，身體恢復彈性，子豪學那廣告中的橋段，雙手高舉著毛巾，在茶莊的走廊上迎風奔跑。口中那股淡淡的甜香，仍然意猶未盡。那是我喝過最好喝的蜜香紅茶。請老闆宅配回家，分送親友。

莊主帶我進她家的茶園，試著尋找小葉綠蟬，也介紹自家種的咖啡園。至今，我喝冷泡茶，腦中浮現的依然是那舞鶴的蜜香。

為了更深入了解茶文化，假日我常帶家人探訪石碇八卦茶園，沿途經過深坑吃豆腐。碳燒豆腐霜淇淋、紅燒板豆腐、蔥燒臭豆腐、麻辣臭豆腐、豆腐羹、花生豆花冰。週日逛老街正是熱鬧。

最近一次千島湖深度踩線之旅，我們終於完成探勘路線計畫抵達千島湖邊。勝安宮旁的黑狗嫂在湖畔熱情奉茶，跟我們講述茶園和家族的故事。

黑狗嫂60多歲，原本住在河對岸，遇到黑狗兄便嫁過河來。黑狗兄家四代種茶，兄弟七人姊妹三人，有五個兒子，一個小女兒，和幾十個孫。

自從建了翡翠水庫，政府把河對岸土地徵收劃為水源保護區，老家的人也全部遷村搬出來了。下一代的兒女，從小辛苦，到了能背書包上學的年紀，就要會幫忙家裡採茶。

可是長大成家後，各自外出謀職或開餐廳。只剩老一輩的黑狗兄嫂守住這一片茶園。晴天採茶製茶，雨天在門口泡茶賣自家的茶葉，屋旁製茶廠裡的焙茶機器，靜靜訴說著往日製茶產業的榮景。

今天正巧假日陰天，遊客很多，黑狗兄在路口空地收停車費。黑狗嫂在自家門口奉茶，介紹文山包種茶、蜜香紅茶和東方美人茶，還請我們吃茶糖。

清朝時，自福建引進茶樹推廣種植，英國商人陶德將台灣烏龍茶(Formosa Oolong Tea)包裝出口進貢給英國女王，看到來自東方的台灣茶葉完整的在水中展開，就像美人在茶杯中跳舞，英國女王便稱台灣茶為東方美人茶(Oriental beauty tea)。大稻埕碼頭外的帆船模型，就是當年運茶去英國的戎克船。到現在外國客人來台灣，還是會問生產東方美人茶的茶園在那裡？

石碇地區主要就是生產東方美人茶。以前用來裝茶菁曬茶的竹篩子上，現在裝的是山裡採來的藥草根。屋前隔著馬路就是湖景，千島湖所在的翡翠水庫，在北勢溪的上游，是供應大台北的飲用水源。北勢溪在此180度迴轉，對面被溪水包圍的山勢形似鯰魚頭，是千島湖六景之一。感謝翡翠水庫的興建，讓這裡的好山好水嚴禁後續開發，自然生態保存良好。

我們看到老鷹在湖上盤旋，清晰地聽到老鷹的鳴叫聲，在寂靜的山谷間迴響，聽說台灣藍鵲家族還會停在門前的矮圍籬上。離台北市中心僅僅40分鐘車程，還保留著這樣一塊處女地，甚是幸運。

黑狗嫂帶我們進她家裡參觀，指著掛在牆上一張張裱好的老照片，訴說對離開家鄉到外地工作的兒孫的記憶。黑狗嫂越說越高興，還戴起斗笠腰纏茶簍，示範表演採茶的樣子，讓我們拍照。我們也樂得裝扮起來，動作生疏，照片裡還有不明顯的破綻，我們假裝採的是院子裡的桂花，不是茶花。離開前帶了蜜香紅茶和文山包種茶，買茶油，黑狗嫂還送石碇許家麵線。

從八卦茶園觀景台一路走下坡，走到湖邊茶園，真的可以走到湖濱。警告招牌寫著，水源重地水深危險。岸邊有幾艘船停泊。回程上坡走的好累，但家人開車隨興出遊健行，用單眼相機拍了好多沿途水庫、茶園的照片。真是愉快而深入的全家福旅程。

我喜歡帶茶文化行程，有很多與客人喝茶聊天的時間，有一次帶兩組共五位客人開車到指南宮，步道兩旁的桂花香甜怡人。脫了鞋子，進到大殿，輕聲介紹呂洞賓點石成金的故事，剛好前一天客人去過九份，與挖金礦的歷史相呼應。又說明地上的太極八卦圖，為下午的八卦茶園鋪梗。

向客人解說指南宮道教信仰拜拜保平安和擲筊求籤解籤的步驟，似乎大家心中都有問題要求問，捐香油錢，功德箱上的銅鐘響了好幾次。廟裡的師姐很熱心地邀請我們去喝茶吃點心，天氣實在很熱，坐在瀑布旁的茶席，清風徐來，喝茶聊天連我都不想走了！

原來一車子的人都與醫療行業有關，來自菲律賓的獅友，太太是護士。他可愛的獨生女原本是醫檢師，現在讀醫學系一年級，將來想當外科醫師。另一組情侶客人，女生即將入大學學習當醫師助理，他男朋友是賣醫療器材血氧濃度器的器材商。我們笑說這是醫療團，可以直接開去義診了。

喝完歡喜茶，肚子也餓了！客人搭貓纜下山，我開車去動物園站接他們，然後去石碇吃一粒粽。牆上第一代老闆的照片，各家電視台美食節目的明星合照，還有蕭萬長副總統與第二代老闆的合照，都是好口碑的保證。老闆取名一粒粽，就是吃一粒就會上癮的自信。我特別推薦桂花粽和烏梅汁。剛好門口大蒸籠裡的粽子蒸好了，開鍋蓋時粽香四溢，大家都圍過來拍照。

因為天氣熱，我特別挑陰涼路線，循溪旁的茶路古道繞到石碇國小，集順廟前廣場是早年坪林、深坑、雙溪一帶的茶葉交易集散地。附近山上的茶農，挑著茶葉擔子，沿著溪邊的茶路古道，到集順廟廣場出貨。

廟的二樓還可以看到古時候的藥籤筒，鄉下沒醫生，生病到廟裡求藥籤，抓草藥治病，藥籤筒還分男科、女科、小兒科三筒呢! 牆上泛黃的詩籤和抽屜裡被蟲蛀過的解籤本，靜靜躺在角落，也只有我這個醫師導遊會特別帶客人解說吧。

接著到不見天街，參觀石碇百年老藥房，處理草藥的石磨石槽，藥櫃子上半滿的玻璃瓶，還有滲出地下水的石鑿防空洞，真正原味的百年老屋。

買一袋魚飼料，走到溪床上餵魚，在清澈的溪邊介紹前人與自然奮鬥爭地的智慧，吊腳樓。然後到八卦茶園教唱茶山情歌，躲到餐廳樹下花棚喝冰蜜香紅茶，吃苦茶油麵線, 吹一首洞蕭綠島小夜曲。菲律賓的客人竟然會跟著哼,而且大家都知道鄧麗君。

美國來的25歲女孩，吃素會講中文，媽媽是台灣某個採茶人家的童養媳，身世坎坷，長大到適婚年齡時，收養的人家卻另結新歡不想娶她，草草地要把她嫁去歹人家。她的原生父母看不下去，就把她帶著離鄉去美國作苦工。

媽媽只告訴他說以前住台北縣，小時候要幫忙撿茶葉，這是她第一次回台灣，看看這個令媽媽傷心的故鄉。

我突然聯想起石碇八卦茶園勝安宮旁一家四代種茶的黑狗兄，或許認識她苦命的媽媽。我打自內心發願要好好照顧她，告訴她台灣的風俗，讓她感受台灣的人情味。

因為她帶男朋友一起來，我特別介紹坪林茶業博館裡的茶盤，男方到女方家提親時，新娘子奉茶，男方親友喝完要塞紅包到茶杯裡的習俗。來自菲律賓的太太開玩笑說，哇! 好貴重的茶，喝一杯就要給紅包定一輩子。

年輕女孩很節省，應該是住在小巷子裡的背包客棧，只是約在大飯店門口方便見面，所以早上提早到飯店的時候，櫃台說沒這組客人，讓我緊張了一下，還好他們準時在門口出現。即使對自己很節省，但臨走時，還是塞小費給我，我可以感受到那種真誠的感謝。

他們不像另一組客人買昂貴的比賽茶，但她有聽我建議買了幾包好口味的茶糖，帶回去給媽媽。相信回美國之後，也會告訴媽媽她所看到的台灣印象，分享在石碇茶園感受到的滋味！帶有一點苦澀的甜蜜，這就是茶糖的特色。希望美國的台灣女孩，來自東方的美人，能擁有比媽媽更圓滿的幸福婚姻。

聽完女孩的故事，菲律賓的獅友用閩南語問我，你是隨老蔣來台的外省第二代吧！嚇我一跳，這邊也有故事要講嗎？

他的父親也是大約在國民政府從大陸撤退的時候，從福建移民去菲律賓的。父親早年跑船打漁曬魚乾，他接手父親的漁船在海上工作，非常辛苦。很幸運，現在他買賣魚乾致富，就不跑船了！看著他的獨生女欣慰地說：「再過幾年，我們家也會有一位醫生了！」

沒想到我們這一團六個人，有三種移民鄉愁呢！喝茶聊天，主角不是茶，而是喝茶的人。茶席間流傳三代的故事，是不是比舞台上的戲碼更真實動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