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硯拓
由角頭文化發行,以「角頭音樂」靈魂人物張四十三為拍攝客體的《我不流行二十年》,是一部跟你想的不一樣的紀錄片。一般來說,自己出品的紀錄片最怕變成歌功頌德大全,然而《我不流行二十年》不但非角頭二十年的輝煌戰果、篳路藍縷的整理,它還有點厭世──這部片拍的是二十年後,已經覺得疲憊和厭煩的張四十三,在苦惱著要怎麼結束角頭音樂、「要不要把它賣掉?」的過程。
更精準地說:這是他在說服你我,說服長年支持和敬佩角頭的台灣樂迷們:「拜託讓我走吧⋯⋯」的心情錄。
成立於 20 世紀末的角頭音樂,對台灣獨立音樂的貢獻無庸置疑,超過二十座金曲獎、金音獎,挖掘了陳建年、紀曉君、昊恩家家、南王姐妹花⋯⋯,一切全憑張四十三一個人的毅力:唱片不賣沒關係,設計師自有想法他不干涉,簽約不為了綁住商機,歌手忠於自己的音樂最重要。這樣的經營方式聽起來像菩薩,但這不就是典型藝文領域的理想家的樣子嗎?他知道,創作者最大的活力和原創性,往往存在他們不須考量「市場」的時期──這不是說,有商業性和商業包裝的就不會是好藝術,而是當這一切都沒有的時候,仍然想要作,那肯定是只靠熱忱,只為了自己,只為愛。
這樣的理想性,不得不說,真是讓《釀電影》的我們忍不住心同此理,對號入座。站在影評的角度,這也的確是一部距離拿捏、節奏掌握、素材選拼、脈絡情感都成熟的紀錄片,然而《我不流行二十年》最有力的,是把這樣一個回望的故事,總結的故事,從套路脫離,那讓「今天」已經不再是「昨日」的,不是大環境的變遷,不是命運的捉弄,不是浮華虛名的必叫人墮落,而是「心境不同」了。
整部《我不流行二十年》,是導演龍男.以撒克.凡亞思跟拍張四十三去一一拜訪老友:在角頭練功揚名的設計師蕭青陽,角頭一哥之「台灣最會唱歌的警察」陳建年,在二二八公園靜坐的巴奈,還有角頭的會計師(兼掌廚)以及元老企劃等等,跟他們聊他該怎麼結束,要如何放下,「要不要賣給中資?」
而雖然這個賣或不賣的懸疑,是釣住觀眾的張力,在這過程裡,看他一點點道出心聲:二十年真的夠了,真的累了,「唱片做一張賠一張啊!雖然在做自己應該做的事,可是我很清楚知道內心是很空虛的。」或許你才會意識到,這是一個(我們都景仰的)不懂得踩剎車的理想主義者,在早早燒盡自己被現實幻滅、和被神選中而大大成功(但怎樣叫成功?)的兩極之外,可能有的第三種樣子。
三十幾歲的時候,人需要成就感和自我滿足,所以沒賺錢沒關係,知道自己催生了什麼、幫助了什麼、給予了什麼,就足以充實。但是二十年了,催生和給予得夠多了,五十多歲的他只想要一個「海邊的小木屋」,當自我實現已經實現夠多次,人總是會疲乏,會需要休息,需要放下擔子。
這的確提醒了我們,燃燒熱情的事業不但不能只吃空氣,熱情的來源也和人生階段有關。張四十三說,他現在的焦慮除了沒熱情、否定自己,更重要的是「無法超越」一一是呀,當角頭當了二十多年,扛著「台灣最有種的獨立廠牌」的招牌這麼久,此等功勳要怎麼超越?天曉得。
看《我不流行二十年》,觀眾可以感受到自己在看一段輝煌歷史,又同時會意識到那個被拍攝的、跟你同樣在回望這段歷史的主角的「那又怎樣?」──當然你知道那很怎樣,其實他也知道。不過角頭本來就很難當一輩子,何況看多了電影的你一定知道:角頭要怎麼停止當角頭,那才是更艱難的。
全文劇照:金馬影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