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現今的人們來說,等待常常是一個負面的詞彙。首先,他不符合效率。而且通常意味著浪費。第二,和行動相較,等待往往是被動的,象徵著人無法選擇、掌握自己的時間。更可能暗示自己沒有主見、沒有想法,只能默默等待。彷彿就像太宰治《人間失格》裡的主角,是個失敗、一事無成、什麼都不敢做的懦夫。無法規劃自己的人生,也沒有夢想然後隨波逐流,任人(時間、命運)宰割。盲目地在偶像、「神明」、政治人物身上尋求指引和等待他們帶來的「救贖」。
這些對等待的感觸、想法,是剛開始面對匈牙利作家——卡勒斯納霍凱.拉斯洛《撒旦的探戈》中出現的人物時,我們很容易出現的想法。某個角度來說,這部作品一開始給我們的感覺很像一部歐威爾式的政治寓言。裡面描述的人們就像一個個卑微、心靈空洞卻無法做出改變的愚昧大眾,渴望某個「救世主」能在遙遠的未來拯救他們,脫離充滿虛無的苦海。然而,孰不知他們一直等待並引頸期盼的那個人,其實不過是個騙子。單純想要利用他們的絕望來為自己樹立權威。
被視為救世主的伊里米亞斯如此評論這些將要依附他的人們。他運用巧妙的言詞,裝出謙遜的姿態,適時地在演講中營造停頓和揚聲,進一步反問各種高妙難以回答卻似乎顯得富有哲理的問題,來一步步引導這些人陷入一個光明未來的想像,忘記過去的悲慘。正如拉斯洛在文中寫道:「『未來輝煌的圖景』不僅會完全取代過去,還會將它徹底地抹掉。」進一步形成人們盲目的狂熱。
可是一旦我們往後閱讀,我們會越來越發現《撒旦的探戈》並不單純是一部為了揭穿、批評政治謊言而生的作品。比起暗喻改革的失落,拉斯洛更多的是想藉著這部作品去描述等待在破滅以後,人們如何面對自己的失落,以及如何從這樣的失落中,重新省視等待對人生的意義。
尼采曾說:「人害怕的其實不是受苦,而是受苦的無意義。」在這裡我們一樣可以照樣造句:「人害怕的其實不是等待,而是等待的無意義。」書中的伊里米亞斯雖然依照他和人們的約定出現了,但在出現的同時,他也讓書中原本對他盼望最深的角色——弗塔基失望了。因為他發現原來自己長久等待的東西並不像自己在等待中所期望的。在這種狀況下,他甚至寧願自己等待的是一個永遠都不會出現的事物,如此心中所想像的奇蹟雖不會發生,但卻可以一直留在自己的心中而不會破滅,並安慰自己繼續好好生活、好好「等待」……。
可是我們不經會去問:去等待一個永遠都不會出現、實際上根本不存在的事物,是有意義的事嗎?
我想大部分的人可能都不會如此認為吧。即便我們多半都知道,所謂的理想其實就是這樣一種永遠不會出現、可能實際不存在的事物,但人們多半也會說,與其等待理想降臨,不如用行動來試圖創造它,哪怕打造出來的只是理想的擬像也比乾等來得有意義不是嗎?
或許對一般的哲學、政治思想或人生價值的理念來說,人對理想的追求應該就是如此。而「等待」是不應當稱許的。他過於消極,甚至是一種無知。彷彿是個偏差的信仰者,信仰著根本不存在的神會來拯救自己一樣。但在文學、戲劇……這些常常被稱為藝術的領域裡,「等待」彷彿有別種在當今我們已然遺忘或時常忽略的意義。因為比起哲學這些指引人的思想,在小說、劇場裡所構築的虛構世界裡,我們更多的是在描述、面對人們的無力與命運的殘酷、荒謬。
等待的無意義,是《撒旦的探戈》背後真正的主題。這個主題同時也讓我們想到一個歷史上相當有名的戲劇——薩繆爾.貝克特的《等待果陀》。
《等待果陀》和《撒旦的探戈》非常相似,但在結構和情節上較為簡單。裡面「等待」的人物只有兩個,分別是佛羅迪克和艾斯多岡。和《撒旦的探戈》中的人物很像。迪克和艾斯一開始上場的感覺都讓我們覺得他們不但滑稽,甚至有點愚蠢。他們一直說他們在等待一個人叫做「果陀」,但除了知道這個人可以拯救他們脫離現在的苦海,關於「果陀」其他的資訊,他們什麼都不知道。只是待在某個地方,睡在那裡的臭水溝裡,日夜地等待著那個被稱為果陀的人物。
但是和《撒旦的探戈》最不一樣的是,「果陀」不像伊里米亞斯,他一直到最後都沒有出現。而在等待的過程裡,我們看見迪克和艾斯為了消磨時光,他們重複著許多無聊或者可能很搞笑的舉止(例如艾斯花了很長的時間無法把自己的靴子脫下來)。比起《撒旦的探戈》精準、充滿陰暗、不分段落的漫長文筆,《等待果陀》中迪克和艾斯的對白,很多時候讓我們覺得這並非像是兩個人的對話,而更像是某種自言自語,一來一往地互相答覆。有時很有趣,有時卻也讓人感到一股深層的孤寂。
「那一切死亡的聲音。」
「他們如鳥翼般作響。」
「如葉。」
「如沙。」
「如葉。」
(靜默)
「齊聲訴說。」
「都在自言自語。」
拋開劇本的形式,如果把他們的對白變成一行一行的文字,這個段落簡直就像一首詩一樣。甚至讓我們覺得文字中有一種音樂在流淌。
很多人第一次看《等待果陀》可能認為兩人的等待是戲劇諷刺某種愚昧的手法,讓觀眾去看某些「等待」是如此的荒謬。荒謬到我們可能連自己在等待的是什麼也不知道,卻仍然持續「等待」。但從另一方面來看,貝克特對這樣的「等待」卻賦予了另一種正向的態度:人生,其實本來就是一場荒謬的「等待」。在「等待」裡我們可以看見自己的空洞,但也是在這種漫無止盡的「等待」裡,為了消磨時光,我們不得不和自己遊戲,不得不和與自己一起等待的他人創造些什麼、述說些什麼。不論有意義還是無意義,全都是為了面對「人生」這個等待而發生。
這樣的等待或許荒謬,或許愚蠢。或許單調、或許空虛。因為它反映了人似乎只要失去了人生的希望,就會陷入漫長的虛無、空洞。但一當人們尋求希望,又常常發現為了使希望發生,他不得不經歷各種荒謬的等待。
諷刺的是,在等待裡,期待的感受是最深刻、最幸福的。深刻到有時人一方面想要自己希望的事情發生,另一方面,又暗自希望自己希望發生的事物可以往後延遲,因為如此他才能更期待那個自己期待的東西。一旦果陀真的就如《撒旦的探戈》裡的伊里米亞斯出現了,迪克和艾斯反而或許不知道他們還能在人生裡期待什麼,因為除了服從伊里米亞斯,他們再也無法在重複的日常裡對自己原本的期待有更多的想像和嘗試。
等待不一定代表無聊、虛無,因為任何的無聊、虛無彷彿都能因為有所等待而在已經呆滯的日常轉化成新的可能、新的想像,只是人必須有忍耐、轉化荒謬的能力。這是《等待果陀》另一個我們不容易看到的陰暗側面。
換個角度想想,等待果陀,是否真正的意思也是在等待死亡?等待自己的終結?並且,在等待死亡的同時,也不停逃脫這個等待的目標?
這是《等待果陀》中,和一般我們對「等待」的想法最大的差別:《等待果陀》裡的「等待」雖然是在等待,但在等待的同時他們也在試圖逃離自己等待的東西。在劇中,如果真的出現一個類似果陀的人,他們會拒絕承認那人是他們正在等待的果陀。
在這裡,等待不是為了那個最終的目標,而是為了等待本身的過程。這和一般渴望救世主的人們很不一樣,因為他們總是想辦法要找到一個現實的人去代表心中的偶像,進而可以解除等待帶來的焦慮。但《等待果陀》的等待卻是不停地在延續這股永遠等不到的焦慮,否定自己等待的目標,卻又同時繼續在那裡不停徘徊,不願撤離、放棄等待。
如果這樣想的話,《等待果陀》的「等待」乍看消極,卻不是一種放棄,而更像一種堅持。他堅持即便生活是多麽荒謬、空虛、甚至殘酷,仍然有值得等待的事物。不過撇開貝克特,我們發現把這種觀點充分且更強而有力地展現出來的,卻是加布列.賈西亞.馬奎斯的《沒有人寫信給上校》。
《撒旦的探戈》、《等待果陀》、《沒有人寫信給上校》這三本書的主題都是等待。但《沒有人寫信給上校》儘管某些段落令人覺得魔幻,或是使用隱喻。但卻是三本中荒謬感最少,寫實性最高的作品。裡面的人物不像《撒旦》或《果陀》讓我們覺得滑稽,而是充滿深刻、細膩的心思。
《沒有人寫信給上校》,這一標題馬上告訴我們上校等待的是一封信。這一封信關乎他的退伍金,並且和他以前參與的內戰有很大的關係。但當初政府許下的諾言卻遲遲未兌現。而上校的生活隨著年老……慢慢地漸入困境。
以前出生入死的同袍一一離他而去,而他的兒子則為了鬥雞事業發生意外失去了性命。現在年老的上校身旁除了兒子死前留下的那隻公雞,以及他年老罹患哮喘的伴侶,便只有一個幾乎所有的東西都被變賣的家,過著有一餐沒一餐的生活。
在這當下,他唯一想到的是期待那封退伍金的信件來拯救自己與妻子的生活。然而,妻子對那封信件早就不抱任何期待。一直要求丈夫要把兒子留下的鬥雞拿去賣掉。但上校不願意,因為這隻公雞總是聯繫到他對兒子的懷戀。甚至希望能在兩個月後的鬥雞比賽取得勝利,慰藉兒子的在天之靈。
可是他費盡許多嘗試,每天都跑去等待渡船送信的郵差,尋求律師的幫助。唯一得到的回音卻總是書名的那句話:「沒有人寫信給上校。」書中的後半段,上校似乎也洩氣了,好幾次決定就這麼狼狽地把雞抱了出去,打算賣掉。然而,在最後關頭,他慍怒地決定不賣了,選擇繼續等待那封他應收到的退伍金信件。而妻子崩潰地問他:如果信沒來我們吃什麼?他愣了愣,最後只說了這麼一句話:「吃屎。」整部作品嘎然而止,彷彿暗示著某種終結即將來臨。人們無能為力,卻也不願假裝無知,選擇以等待來堅毅地面對最終到來的命運。
這時候的上校之所以選擇等待,老實說其實已經不是為了那封信了。而是為了透過等待本身來表達自己長久累積的不滿。堅持自己的立場,哪怕那是多麽悲哀、蒼涼的過程。這讓我們不經回想:原來開頭提到的「行動」跟「等待」並不一定完全是對立的。在這兒,對上校而言,等待,正是一種行動。是出於無可奈何的環境下所作出的積極回應。
有趣的是,上校和先前兩個作品裡一直強調自己正在等待的人物不同,他一開始很害怕別人知道自己在等待那封根本不可能有回音的信件,所以總是選擇撒謊,假裝不在意。彷彿等待本身是件很丟臉的事。直到後頭,才以「吃屎」的魄力表示自己有權等待,並可以對現實說不。
或許每個人的人生都有一個不會出現但自己一直堅信、等待的事物吧?然而,到底你所「等待」(堅持)的事物最終是否是值得的,不論是拉斯洛、貝克特,還是馬奎斯,都選擇不告訴我們解答。因為對他們而言,等待之所以有價值,並非是因為等待的最終結果是好的,而是因為在這過程中,人得經歷如何面對、轉化等待的漫長和無意義的過程。而且正是因為越不確定自己等待的是否會成真,等待給我們的體會、感受也就越深層、豐富。恰好這和現今講究確定性的科技發展是相反的。
日本推理作家京極夏彥在評論日本四大推理奇書之一——《獻給虛無的供物》時曾這麼說道:「闔上書後,作家給予我們的束縛才真正開始,並且持續至今。」雖然擅自挪用作家的評論有點大不敬,不過這句話似乎很適合描述我們討論完這三本書時會產生的心境。一方面或許「等待」就是一種獻給虛無、獻給不確定性的供物吧?另一方面當我們把這三本作品集合起來觀看時,會發現他們似乎問了一個今後將束縛我們一輩子的問題:和過去相較,現在的我們是不是比過去的人還更害怕等待?更害怕等待沒有意義?只要我們越無法確定結果,是不是我們就越不敢「等待」了?
(文章同步發佈於Medium部落格:文學實驗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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