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旦的探戈》書評:人害怕的不是等待,而是等待的無意義

2020/04/12閱讀時間約 8 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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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放棄希望,是戲劇、電影、小說常常展現的精神。透過動人的故事,作品提醒人們儘管生活不盡完美,但只要好好生活、等待,終會迎來美好的結局。然而,匈牙利作家——卡勒斯納霍凱.拉斯洛(Krasznahorkai László)1985年發表的小說——《撒旦的探戈》,卻露骨地提出質疑:懷抱希望是否真的讓人感到救贖?還是那不過是讓期待的心理成為一場在人內心裡持續不斷的酷刑?一會兒讓人絕望,一會兒又讓人振奮。彷彿希望不過是撒旦為了玩弄人們所設下的陷阱,而人們在其中不但不自知地跳著探戈,還甘之如飴地任由自己被深深期盼的想像給操弄。
那種持續酷刑的感覺,反映在拉斯洛漫長、難以閱讀卻又充滿魅力的文風。舉書中的第一頁的文字為例:
十月末的一個清晨,就在冷酷無情的漫長秋雨在村子西邊乾涸龜裂的鹽鹼地上落下第一粒雨滴前不久(從那之後直到第一次霜凍,臭氣薰天的泥沙海洋使逶迤的小徑變得無法行走,城市也變得無法靠近),弗塔基被一陣鐘聲驚醒。
你會發現書中每一行的句子,幾乎都像是一條條蜿蜒細長又崎嶇難行的小路,並且不分段落。彷彿他們被一種文字的狂熱所點燃,變為一發不可收拾的話語,如一片大火漫燒書中一頁一頁的原野。而不分段落的書寫,常常讓我們有種迷失的感覺,一方面我們難以分清場景的轉換,另一方面拉斯洛一旦提到角色的名字,接下來皆用代名詞:他或她,去描述後面的一系列行為,使我們很容易在不分段落的「他」跟「她」的對話,還有雜亂的風景、行為描述中迷失。只能重新回頭看看原初的人物指涉,才能明白角色後來面臨的情境跟他們的互動狀態。
這樣的風格,使《撒旦的探戈》雖然不厚,閱讀起來卻很漫長。彷彿透過這種方式我們能夠間接感受到文中人們漫長、煎熬的等待跟期盼。同時,不好閱讀的文風,有時卻讓人欲罷不能。因為要把文句寫地如此之長,卻又通順、動人,需要非常精準的文字運用。你可以看到拉斯洛的語言儘管難以下嚥,但只要定睛一瞧,卻不得不讚嘆每一句話都是如此清晰,彷彿文字從日常片段化、不清晰、需要依賴當下情境的語言中給解放了。像一幅精緻的銀版畫一樣,在長長的句子裡以無限的組合,一次精準地把書中的場景、聲音、動作勾勒出非常完整、深刻的輪廓。《撒旦的探戈》的譯者——余澤民更這麼說:
這本書於我,是一種虐讀,全新的體驗,折磨加享受,窒息式的快感;快感之後,是更持久的窒息。
剛開始閱讀《撒旦的探戈》時,很容易聯想到《動物農莊》或是《一九八四》。因為《撒旦的探戈》就像一部歐威爾式的政治寓言,批評、揭露政治的謊言,並諷刺人們遭到操控的無知。裡面描述的人們就像一個個卑微、心靈空洞卻無法做出改變的愚昧大眾,渴望某個「救世主」能在遙遠的未來拯救他們,脫離充滿虛無的苦海。然而,孰不知他們一直等待並引頸期盼的那個人,其實不過是個騙子。單純想要利用他們的絕望來為自己樹立權威。
他們是失掉了主子的奴隸,但並不能脫離所謂的驕傲、尊嚴與勇敢活著。這些東西支撐著他們的靈魂,即便他們在愚笨的大腦深處感覺到,這一切特質並不屬於他們自己,他們之所以這樣,只不過是喜歡活在他們的陰影裡罷了……
書中的伊里米亞斯是人們以為前幾年死去的領導,但有天忽然帶著夥伴回到村子,告訴人們他們要重新振作,發展新的計劃建立新的烏托邦。這使原本放棄希望的村民重獲新生,把他們的儲蓄交給首領,並毀壞帶不走的家當,認為他們可以從此和過去告別,遠走高飛,在另一個地方和伊里米亞斯會合,組建新的未來。
看到這裡早就知道伊里米亞斯是騙子的讀者們,大概都會認為這個「會合」大概只是幌子。伊里米亞斯不但不會出現,還早就帶著騙來的錢財捲款而逃。但是,當村民們正因為伊里米亞斯遲遲沒有出現而陷入憤怒、絕望的爭鬥時,伊里米亞斯卻出乎我們讀者意料地,於黎明時刻,在陽光的照耀下,從廢墟莊園的門口出現了……。
不要相信自己的眼睛。這是一個陷阱,佩奇納。我們總是永遠不斷地墜入其中。我們以為自己獲得了解放,其實我們只是擺弄了一下枷鎖。一切都做地滴水不漏。
這句話中的「我們」講得好像是那些聽從伊里米亞斯而走入陷阱的人們,然而,說出這句話的卻是同時代表希望和騙子的伊里米亞斯。這使我們不得不重新思考伊里米亞斯這個角色在書中的意義是否僅僅只是一個騙子,而相信他的村民是否也僅僅是愚昧、荒謬的大眾、信徒。因為這句話讓我們明白或許不是只有相信救贖的人們在踏入自己相信的陷阱。同時想要解放人們的希望、改革者,本身也在陷入自己所相信的陷阱。
從這觀點來看,《撒旦的探戈》並不只是一部探討希望和假象之間關係的作品,他透過伊里米亞斯的矛盾也探討了領導跟群眾之間永遠難以解開的糾結。不是只有群眾得相信帶領他們的人,帶領他們的人也得相信追隨他的信徒。他們同時都是彼此相信的希望,也同時都是彼此即將踏入的陷阱。而或許伊里米亞斯根本不想當一個騙子,只是他沒有自信能讓那些追隨他的村民在明白自己內心真正的理想後,仍然願意追隨自己。
這種想法和東歐社會主義改革的失敗歷史,有著莫大的關聯。當時的改革者都堅信自己能夠改變社會,帶來新的解放。然而,他們很快發現,群眾和自己想像的差異十分巨大,反過來,群眾也慢慢地發現自己所支持的改革,本意或許也和自己原本所期許的未來有著根本的不同。就像每次選舉過後,人們或多或少都會驚訝自己選出的政治人物,怎麼會做出和自己預料誇張、相反的政策、行為。
我們會愈來愈發現《撒旦的探戈》並不單純只是一部為了揭穿、批評政治謊言而生的作品。比起暗喻改革的失落,拉斯洛更多的是想藉著這部作品去描述等待、希望在破滅以後,人們如何面對自己的失落,以及如何從失落中,重新恢復生活的信任。
不論是誰,其實都是希望的奴隸(或者我們甚至希望我們能有個希望能夠被他所奴隸,因為這似乎是個已經沒有任何希望的世界)。而人們總是相信讓生活會有所改變的事物是存在的,只要努力、認真地等待和實踐。但最可怕的事情是……就像尼采所說的:「人害怕的其實不是受苦,而是受苦的無意義。」人害怕的其實不是等待,而是等待的無意義。
當伊里米亞斯依約出現在村民們的眼前時,大部分的讀者不但會很訝異,大概也會真的相信原來「希望」真的出現了,尤其拉斯洛把伊里米亞斯登場的時刻寫地非常壯觀,充滿力量。然而,原本最相信、期待伊里米亞斯來臨的村民——弗塔基卻有了完全不同的想法:
就在那一刻,當伊里米亞斯出現在「莊園」的大門時,他對他的信任動搖了……也許,如果他沒有回來,還可以留下一絲希望……
弗塔基失望了。因為他發現原來自己長久等待的東西並不像自己在等待中所期望的。在這種狀況下,他甚至寧願自己等待的是一個永遠都不會出現的事物,如此心中所想像的奇蹟雖不會發生,但卻可以一直留在自己的心中不會破滅,並安慰自己繼續好好生活、好好「等待」……。
我們可以問一個問題:到底是期待本身的幸福感使我們相信等待的事物能夠帶來救贖,還是因為我們知道我們所期待的東西真的能解救我們,所以才願意等待、才願意相信呢?
小說的結局十分蒼涼。鏡頭回到當初沒有和伊里米亞斯離開,留在家中的醫生身上。在書中,這個醫生有著神奇的能力,能讓他在家裡看見許多在外面發生的事情,並用筆記錄下來。而此時,他產生一個衝動決定書寫「不是矇人的東西」。而我們卻驚訝地發現醫生所寫下的那一長串的文字卻是這本書開頭的劇情:「十月末的一個清晨,就在冷酷無情的漫長秋雨在村子西邊乾涸龜裂的鹽鹼地上落下第一粒雨滴前不久……」
一切又開始輪迴了。對拉斯洛來說,任何新的希望或是改變,或是所謂的未來,都只是某種「永恆動力的奴隸」,「只是將一個舊陷阱換成新陷阱」。
我們不經問道,若拉斯洛是這樣認為,那麼等待、活著還有意義嗎?
從這面看是喜劇,那面看是悲劇。我們東歐人對這矛盾的兩面格外敏感。實話實說,我不認為《撒旦的探戈》是部黑暗作品,他不是悲劇,而是一部關於沒有根據的信仰的悲喜劇。——卡勒斯納霍凱.拉斯洛
或許最重要的不是在於等待的事物能否真的實現。而是永遠能夠在絕望中對不確定的未來保持期待,同時又在希望落空時,能夠勇於承受人生的毅然態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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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撒旦的探戈》,截自博客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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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知道掌握不住自己靈魂的人,才是真正的落伍者。」 — — 坂口安吾〈何去何從〉(收錄於《白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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