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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搶先讀】岩井俊二《最後的情書》:未咲,這是因妳逝世而開始的故事。

2020/03/27閱讀時間約 18 分鐘
未咲:

這是因妳逝世而開始的故事。
也是妳身邊那些妳所摯愛、他們也深愛著妳的可愛的人們,
一個夏天的故事。
同時,也是在同一個夏天,我自己的故事。

如果已前往天堂的妳, 能將它當成我給妳的最後一封情書來讀,我會覺得非常幸福。
第一章 送葬
妳是在去年七月二十九日過世的。
大約三星期後的八月二十三日,我才得知妳的死訊。
從妳妹妹裕里口中得知這個消息時,當下腦袋一片空白,完全無法思考,坦白說,到現在我依然無法好好面對這個事實。妳已不在人世,這個事實對我來說就是如此地不可承受。儘管我仍處在震驚之中,卻已提筆開始寫這篇小說。當我完成它時,我的情緒會稍稍平復一些嗎?就能夠面對妳的死亡了嗎?
妳過世的七月二十九日那天,我將鴿籠裝上箱型車後方,來到晴海碼頭,參加前往神戶的渡輪啟航典禮。渡輪聽說是東京都內的美髮師們為了舉行為落會而特地包下的。這類活動會特別準備銅管樂隊演奏和鴿子放飛,我負責鴿子的部分,配合銅管演奏和啟航,讓鴿子飛向天空。這一點都不難,只需要打開籠門就行了。籠中的一百隻鴿子會同時飛出,旋繞渡輪一圈,高飛而去。在甲板上觀看的美髮師們激動歡呼。我將空鴿籠搬回車子,向活動公司的負責人打聲招呼,返回公司。那是位於東中野的小公司,叫「東京白鴿組」。三層樓建物的屋頂有鴿舍,那裡是鴿子的家。鴿子有歸巢本能,因此不只是東京二十三區,不管在任何地方放飛,都一定會回到鴿舍這裡來。
「東京白鴿組」除了養鴿五十年、自稱鴿三郎的社長外,正職員工就只有兒子阿進和會計前畑小姐兩個人。阿進姓木村,所以社長鴿三郎的「鴿」應該不是真實姓氏,只是渾號。會計前畑小姐是社長夫人的妹妹。受雇於這間家族企業的我,當了很久的打工人員。大學畢業後,我在活動公司打工時,認識了這裡的社長,他說公司人手不足,要我去幫忙,我答應每星期打工幾次,幫忙清掃鴿舍,不知不覺間竟成了鴿舍專屬人員。活動公司那裡常有機會認識各路人馬,身為小說家,願意讀我的作品、寫推薦的名人人脈很寶貴,因此離開那裡轉而專心照養鴿子,顯然弊大於利;然而看著鴿子們每天努力飛行的模樣,我漸漸一頭栽了進去。鴿子也不是放飛多少就會回來多少,有時看起來沒什麼精神的鴿子,放飛後就此一去不回,讓人惋惜:「啊,牠果然沒能撐過來。」如此一來,便會覺得必須更完善地打理好牠們每一天的生活環境。我這人原本就很容易沉迷於一件事,既然身為放飛鴿子的專業人士,就希望鴿子們能以結實的肌肉與整潔的羽毛強而有力地振翅高飛,一旦萌生這樣的念頭,便等於是作繭自縛——好像不太對,沒有能貼切形容這種狀況的諺語嗎?就類似王爾德的童話《快樂王子》裡面的燕子,儘管原本對一件事毫無意願,卻糊里糊塗成為當事人,不知不覺間,那件事竟彷彿成了人生的首要目標。對我來說,那就是養鴿的裡由。
我持續做了十年左右,但社長的兒子成長後,也愛上了鴿子,子承父業,結果我的重要性大幅減少了。為了維持生計,我連忙四處打工,結果我現在的職業,就是身兼多種打工。
落落長地扯了一堆不必要的說明,總之七月二十九日那天,我久違地接到「東京白鴿組」的委託,開車到晴海去放飛鴿子。那天颱風剛過境東京,碧空如洗。潔白的鴿子振翅飛過萬里無雲的蔚藍天空。那個時候,我是否有了某些感應?像是背脊感到某些電流竄過?最起碼是否想起了宮澤賢治[1]悼念妹妹[2]的一節詩句?
兩隻大白鳥
悲淒對啼不休
飛過沉鬱的晨光之中
如果我是路人,偶然看見那群鴿子,或許會不經意地佇足片刻,萌生某種似曾相識的感覺;然而遺憾的是,我是養鴿人,我的工作是回到事務所餵飽那些鴿子。在陽光中飛翔的白鴿對我來說,實在是過於日常的景色了。說起來,就連這一點都教人遺憾。
又或許,那片藍天正是妳送給我的禮物。那天的天空真的藍得嚇人,甚至讓人體認到天空之上果然就是宇宙。
那一天,儘管晴海碼頭晴空萬里,颱風卻停留在東北地方,降下豪大雨。後來裕里告訴我,就在傾盆大雨中,大匹人馬在外搜尋著妳的蹤跡。那天傍晚,妳在上神峰山中的雜木林被找到了。妳就倒在櫻花樹下。據說夏季的染井吉野櫻樹的濃密綠葉,就彷彿在風雨中守護著妳。即使如此,妳的身體還是濕透了,裕里觸摸到妳時,已經冷得像冰一樣。
我查了一下當時的天氣,後來颱風繼續北上,減弱為熱帶低氣壓,宮城縣一帶轉為豔陽高照。隔天也是晴天,但再隔天又烏雲密布起來,午後下起了大雨。
八月一日是妳的告別式。裕里說,只有少數親友前來弔唁與送葬。地點是下屋敷殯儀館。那天只有一場葬禮。
由於妳只留下了年輕時候的照片,供桌上妳的遺照和鮎美相似得就像同一個模子印出來的。來弔唁的人裡面也有人看到鮎美,以為是妳的鬼魂現身,驚嚇不已。妳的女兒和妳就是如此肖似,但他們會如此驚訝,或許還有別的理由。因為來參加葬禮的親戚,絕大多數都沒有見過妳的孩子。
他們有點算是「不為人知的孩子們」。
鮎美和瑛斗。
鮎美讀高三,瑛斗讀小五。
雖然和外公外婆住在一起,但對他們來說,母親仍是無可取代的依靠吧。妳的死對他們會是多麼嚴重的打擊?葬禮期間,兒子瑛斗一直無精打采地滑手機;女兒鮎美雖然表現得很堅強,連一滴眼淚都沒有流,但那副模樣反而讓人看了心疼不已。
裕里的女兒颯香陪伴在鮎美身邊。颯香讀國三,身為獨生女的她,平日就把鮎美當成自己的親姊姊。
近幾年,這一帶的喪葬風俗逐漸轉變為一早先火葬完畢,告別式上放的是骨灰罈,而不是棺木,上香結束後就散會。這是守靈與告別式的差異化,或者說簡略化。就連追悼死亡的短暫時刻,也正一點一滴地被時代的強風侵蝕消逝。
接著一行人移師附近的日本料理餐廳,舉行供養餐會,但裕里等人因為工作,在這裡與眾人道別。妳的孩子們也坐上岸邊野家的車一起回去了。雖是供養餐會,但三杯黃湯下肚,難免開始說笑,也可能出現一些過火的玩笑。裕里就是不想讓孩子們聽到大人們這些口無遮攔的言論,才會帶他們先走。
從下屋敷到妳的娘家,開車不用十分鐘。車子由裕里的先生宗二郎駕駛。
雖然距離傍晚還早,屋子裡卻一片陰暗。裕里走進廚房燒水泡茶,和宗二郎一起舒了一口氣。瑛斗坐在沙發,埋頭玩手遊。兒童房傳來颯香吵鬧的聲音,好像在和鮎美說什麼,但沒多久便從房間走出來,伸手拿桌上的茶點。
「手洗了嗎?」
母親反射性地問女兒。
至於鮎美,她遲遲沒有離開房間。裕里忽然擔心起來,打開兒童房查看。那裡以前是裕里的房間,是她從小到大住慣了的懷念的空間。房間裡意外地明亮,望向窗外,海的方向雲層正好分開,陽光從縫隙間透射出來。那光景實在是無比莊嚴,鮎美就站在窗邊,眺望著那景色。不,看在裕里眼中,感覺她就像要被帶走一樣。裕里無意識地從背後抱緊了鮎美,不小心抱得太用力,發現鮎美似乎很難受,連忙鬆手。
「啊,抱歉抱歉。」
鮎美神情空洞,彷彿魂不守舍。
兩年前,妳帶著一雙孩子回到仲多賀井的娘家。裕里回顧說,後來妳的精神狀況一直都不穩定,就好像不斷地在責備自己。如果妳直到死前都一直活在自責當中,我實在忍不住要想,怎麼能有如此悲傷的人生?
裕里和妳以前睡的上下鋪,現在成了孩子們的床。整齊地疊好放在房間角落的寢具,是妳生前使用的。裕里說這幾年妳的病況很不理想,總是一個人關在裡面的房間生活,但最近狀況好轉許多,都在這個房間打地鋪,享受與孩子們的天倫之樂。最後一晚,妳應該也聽到了兩個孩子熟睡的呼吸聲吧。
姊姊怎麼忍心拋下兩個孩子離開?
裕里懊喪地緊咬嘴唇。
被褥旁邊並排著兩個孩子的書桌。桌上急就章地擺著妳的骨灰罈、遺照和鮮花。屋子裡有妳父母當成臥室的佛堂,裕里考慮是不是該擺在那裡,但一開始是誰放在書桌上的?骨灰罈和遺照應該分別是鮎美和瑛斗拿的。如果是他們放在這裡的,或許是希望母親待在身邊,裕里不好隨便搬動。
「這些怎麼辦?不能放在書桌上呢。」
裕里有些鄭重其事地問,但鮎美沒有反應,只是盯著遺照看,就好像在責備這種時候居然只在乎東西放哪裡,太莫名其妙了。不好意思喔,大人就是滿腦子只在乎這種無聊瑣事。裕里這麼想著,重新思索應該安置在哪裡。她環顧整個家,盤算有沒有合適的地方,發現佛壇旁邊擺設著盂蘭盆節的飾物,便將動物造型的小黃瓜和茄子[3]等移到佛壇上的空位,搬來一張高几,正想折回兒童房,結果鮎美不知道在想什麼,抱著骨灰罈走進裡面的房間。也就是妳病重時起居的房間。
「要放在那裡嗎?」
裕里問,鮎美輕輕頷首。
搬來的高几與房間邊角完全契合,鋪上白巾,擺上骨灰罈和遺照,便成了個有模有樣的供桌。鮎美供上鮮花,裕里從佛堂拿來各式用品陳設在供桌上。
點燃蠟燭一看,雖是匆促完成的供桌,卻頗有一回事。香爐旁不知何時擱上了一個白色信封。是鮎美放的吧。裕里知道那是什麼。
是妳的遺書。
信封正面寫著「給鮎美、瑛斗」,背面寫著「母筆」。但信並未拆封。裕里也很好奇裡面寫了什麼,但認為應該等到鮎美願意打開的時候再說。
裕里再次面對供桌,與鮎美一起上香,合掌膜拜。也許是聽到清脆的鈴聲與線香的味道,颯香也過來了。
「真的和鮎美一模一樣,好像雙胞胎。」
颯香看著遺照喃喃道。
「……好像投胎轉世。」
颯香說著,對小小的供桌雙手合十膜拜。
雖然把鮎美和瑛斗送回家了,但丟下兩人就這樣回去,也教人牽掛不下。他們的外公外婆參加餐會,應該很晚才會回來,裕里正在煩惱該如何是好,女兒颯香忽然提出要求:
「我很擔心鮎美,想要先陪著她,我可以暫時住在這裡,直到暑假結束嗎?」
裕里驚訝地瞇起了眼睛:女兒颯香居然能有這麼成熟的想法了?鮎美也說如果颯香陪著她,她會很開心,事情就這麼說定了。結果瑛斗說:
「那我要去阿姨家住。」
「為什麼?你討厭我嗎?」颯香問。
「妳很煩,很吵,而且太多女人了。」
瑛斗的回答不留情面,颯香聞言也怒不可遏,但最後決定颯香留下來陪鮎美,瑛斗則前往裕里家,度過剩餘的暑假。
臨去之際,鮎美拿來一封信。一開始裕里以為是妳的遺書,微微倒抽了一口氣。拿起來一看,信已經拆封,封面寫著「遠野未咲女士啟」,背面寫著陌生的名字,以及「仲多賀井國中畢業生」的附註。裕里打開來看。
「是同學會通知呢。」
「嗯。」
裕里和鮎美一起望向那張小卡。上面寫著仲多賀井國中昭和六十三年度畢業生的畢業三十週年紀念同學會,以及日期和舉辦場地。
是下個星期日。
「原來姊是想逃避參加同學會嗎?」
裕里想要用玩笑來緩和氣氛,鮎美卻毫無反應。拿母親的死說笑,反而傷了她嗎?對死者太不敬了嗎?裕里後悔自己的失言。無可避免地,她就是會小心翼翼、有如觸碰易碎玻璃工藝品般地對待鮎美。裕里感覺到這樣的生疏,同時對不敢再踏進一步的自己感到焦急。
把女兒颯香託付給鮎美,讓瑛斗坐上後車座後,裕里和宗二郎一起離開了仲多賀井的娘家。
回程車上,裕里問瑛斗和姊姊分開會不會寂寞?
「不會。那裡Wi-Fi收訊很差。」
瑛斗滿不在乎地說,看起來與平日沒什麼不同,這反而讓裕里擔心起來。她認為瑛斗或許還難以接受母親的死,不願意待在還留有過世的妳的氣息的那個家。
裕里的家在泉區。仙台市泉區。是我可望不可及的高級住宅區。這處郊區景觀宜人,讓人聯想到北歐街景。
從仲多賀井開車不用一小時車程,但他們中途去了泉中央車站,到車站大樓用餐購物等等,到家的時候已經九點多了。
來到玄關時,裕里拿鹽巴灑在瑛斗身上,瑛斗似乎第一次經驗,「哇」地驚叫後退。
「這是幹嘛?」
「淨身的鹽。參加完葬禮後,可能會有不好的靈跟上來,所以要灑鹽巴淨身,請靈回去。」
聽到這話,瑛斗若有所思,卻沒有說出口。如果跟來的是母親,或許他不希望母親回去。灑鹽巴也就罷了,多餘的解釋是不是弄巧成拙了?裕里感到後悔。瑛斗雖然看起來好好的,但他才剛喪母三天而已。
裕里提議他睡颯香的房間,瑛斗卻皺起眉頭,露骨地抗拒:
「我才不要咧!都是女人的臭味!這裡是怎樣?連客房都沒有嗎?」
「睡我的書房吧。那裡有沙發床。」
宗二郎提議,瑛斗卻吵著說:「我要睡客房!睡客房!」不肯聽話,但後來實在是睏了,自己倒在宗二郎書房的沙發上,就這樣睡著了。沙發打開就會變成沙發床,但瑛斗身材還小,直接睡也夠寬敞了。
「就算母親過世,看起來也還好呢,真意外。」
這是宗二郎的感想。
「就是啊。」
「一般那個年紀,如果母親走了,一定會非常不安。」
「不過他們家也不能說一般嘛。那孩子也是吃過許多苦的。」
一想到瑛斗那嬌小的身體經歷過的種種,裕里心痛起來。
「颯香沒問題嗎?」
裕里忽然擔心起來,傳訊息給颯香。立刻收到回覆了:放心,沒問題。
光是換個環境,就覺得好玩、開心,興奮無比。小時候是有這樣的生理現象的。颯香也因為突然能與表姊生活而欣喜若狂。在妳父母回家以前,家裡只有颯香和鮎美兩個人,光是這樣就夠她們開心了。原本這個家是只有過年和盂蘭盆節會和父母一起來向外公外婆「打招呼」的地方,但現在她可以和鮎美兩個人單獨在這個空間裡,自由自在地開冰箱、轉電視頻道。光是這樣,不知為何就讓腎上腺素飆升。颯香幫忙做晚飯,兀自為鮎美的烹飪技術興奮不已,還拍了影片上傳到IG:
『神速切高麗菜絲!』
母親裕里切菜的速度或許也差不多,但只差三歲的鮎美居然能切出這種速度,對颯香來說形同文化衝擊。這天晚上的菜色是沙拉、燙小松菜和馬鈴薯燉肉。是大人會煮的那種正式的「晚餐菜色」。颯香也把它拍起來上傳到IG。
洗完澡出來,洗手間已經備好睡衣和拋棄式牙刷。是鮎美準備的。颯香用手機拍了這些過夜備品,附了簡短的文字傳到IG:
『在外過夜!』
從餐廳回來的妳的父母看見瑛斗不見了,多了個颯香,吃了一驚,但非常歡迎。
「明天要穿的衣服怎麼辦?」
「啊,對耶,我什麼都沒帶!也沒帶暑假作業來!」
颯香似乎這時才想起各種瑣事。若是讓裕里來說,颯香是那種做事不經大腦的孩子。這一點似乎是遺傳自母親。聽說以前妳也這麼評論過裕里。
趁著鮎美去洗澡,颯香對外婆純子說:
「鮎美好能幹喔!」
「真的!她幫了我很大的忙。」
「我就沒辦法像她那樣。」
「別這樣說,好好學起來帶回家去,妳爸媽也會很開心的。」
「咦~,我才不要咧~。阿嬤是不是把鮎美當成牛馬使喚啦?」
「哪裡會?那孩子是從小吃過太多苦了。」
外婆表情忽然一沉,颯香察覺自己踩到了地雷。
兒童房有上下鋪,颯香借用了上層瑛斗的床。鮎美都睡下鋪。颯香注意到房間角落有一床折得整整齊齊的寢具。
是鮎美的母親生前睡的寢具。
即使關了燈,這套寢具依然在月光照耀下,在黑暗中矇矓浮現,看起來白白的。一想到睡在下鋪的鮎美現在是什麼心情,颯香就胸口一陣難受。接著想到鮎美的母親生前躺在這床被子的模樣,這回又害怕起來,難以入睡。但颯香再怎麼說都還是個孩子,而且一整天參加不熟悉的葬禮,應該也累了,不知不覺間便睡著了。
隔天早上醒來,床上已不見鮎美人影,廚房準備早飯的香味傳到枕邊來。起床一看,鮎美正和外婆一起準備早餐。外公在餐桌旁聽廣播。
「早安。」颯香提心吊膽地打招呼。
「早。」外婆大聲說。颯香走向洗手間,鮎美追上她,從架上拿毛巾給她。
洗完臉刷好牙,回來的時候,看見供桌正飄出裊裊香煙。
「我也可以上香嗎?」
「當然可以。去吧。」
颯香點香後合掌膜拜。閉上眼睛,不意間和眼皮底下的黑暗打了個照面,覺得好像有人在窺覬自己的內心。睜眼一看,鮎美就在身後。她端正地跪坐著,望著上香的颯香,就像在感謝她。
用完早飯後去散步,是外公外婆的例行公事。暑假期間,鮎美也會陪著一起散步。颯香也跟著去,主動說要照料外公幸吉。儘管說要陪伴鮎美,自己卻派不上什麼用場,這令颯香感到焦急。她親自把外公扶到玄關,為他穿鞋,讓他握好拐杖。外公就用那拐杖探索高低差,緩慢地一步步前行。與這樣的外公一起散步,速度就像龜爬,這讓急性子的颯香不耐煩起來。
純子說:
「在那邊的紅橋折返,回到家剛好是一萬步。這是我們家每天早上的例行公事。」
「真好,哪像我們家,才不會一起散步哩。如果帶著便當,就可以野餐了。」
「哪有人每天早上野餐的?」
純子是那種會把心裡想的事全部說出口的人,對外孫女天真無邪的發言,也毫不留情地批評。
颯香和幸吉像一對情侶似地手挽著手,以龜爬般的速度行走。純子和鮎美配合她們的速度,走在前面。
「啊,養隻導盲犬怎麼樣?阿嬤!為什麼不養呢?」
颯香說,純子蹙眉說:
「誰來照顧那隻狗?還不是我?」
「我來照顧。」鮎美說。
「我也會照顧!」颯香附和。
「嘴巴這樣講,到頭來都沒有半個人要顧,事情全落到我頭上。這世上就是這麼回事。」
純子說著,一個人嗟嘆起自己的命苦來。為了根本還沒發生的事情嘆息又能如何?颯香感到一陣傻眼。
「為什麼老人家都會那樣?老人家因為經驗太豐富了,所以會想太多,然後動不動就感嘆世事無常。什麼都別想就好了嘛,與其那樣怨天尤人的話。」
「是啊,確實是有這樣的一面。」
「就是啊。像阿公,感覺什麼都沒在想,這樣就很好。」
「不,他一定也有很多想法的。」
「比方說什麼?」
「我也不知道。」
來到紅橋橋頭,在自動販賣機買了飲料。颯香以不習慣的步伐走了不習慣的長路,累得不成人形。明明是最年輕的一個,但別說鮎美了,甚至比兩個老人更漏氣,讓她對自己氣憤不已。她把這樣的自己自拍下來上傳到IG。但因為年輕,恢復得也快。純子注意到時,颯香已經和鮎美跑到河邊去了。她們踩進小河裡,喊著好冰好冰。看到這樣的兩人,純子或許也將往昔的兩個女兒身影重疊上去了。她們真的就像是各自母親年輕時候的翻版。
即使是聒噪的外婆,也沒有對孫輩談起妳的事。這讓颯香忍不住覺得,阿姨的事就是如此關係重大。
隔天裕里用宅急便寄來的衣物和功課文具等送到了。颯香展開了和鮎美及外公外婆一同度過的夏季生活,卻依然把真正的目的深藏在心底。結果這一整個夏天,她都處在莫名的心虛之中。

[1]宮澤賢治(一八九六—一九三三),日本知名童話作家及詩人。代表作有《銀河鐵道之夜》、《風之又三郎》等。

[2]〈白鳥〉(白い鳥),收錄於宮澤賢治《春與修羅》(春と修羅)詩集。

[3]盂蘭盆期間,日本人會以蔬果插上竹籤做成動物造型,做為回歸的祖靈騎乘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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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利•索可洛夫(Lale Sokolov,1916~2006)人生中有超過50年都懷著一個秘密,這段不能說出口的往事發生於二戰時的歐洲,那時,納粹德國人對猶太人做出不可思議的恐怖事跡。80歲以前,勒利完全無法向人說出這段過去,即使他的生活離那個恐怖地方有千里遠。 勒利曾經是奧斯維辛集中營的刺青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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