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路時代等同大虛構時代,「真實是什麼?」可能是當前所有人都想要解釋的問題。「老派」作家也許會要你踩在泥土地裡,呼吸青草味,看著碧藍如洗的晴空,說這就是真實──偏偏多數人成長於都市;且,高樓巨廈等同虛幻,這樣的指陳過度武斷。
小說綜是虛構之術,但我一直認為,如何讓讀者感到真實、感到身臨其境,是小說家最重要的功力展現處之一,而邱常婷在《新神》的五個中篇小說,製造了幻異無比的「真實」,是小說技法的極出色展演。
如何精彩、怎樣正確
我有時覺得,萬花筒寫輪眼天照月讀全開異界降臨式的書評會讓讀者心生懼意;但當然也不可能就只是豎起大拇指「這本讚,一定要看!」。
我傾向把話說得淺白一點。
初初從誠品書架上拿起《新神》的時候,我對邱常婷一無所知。可能在臉書河道上曾瞥過書名一眼,印象僅止於此。後來知道,邱常婷已不是新手,《新神》之前,她出版過四部作品。邱常婷技術已臻成熟,且頗具野心,這才成就了自成一個故事宇宙的《新神》。
說/說話/說故事/故事性,這四個小說創作層次裡,最吸引人的,是「說故事」,邱常婷無疑是此道高手。
做為一個因為個人創作取徑與年紀,而刻意減少讀小說比例(上本華文小說是《遊戲自黑暗》)的華語文學讀者,我可以讀懂多少《新神》?我依然試圖評論,是因為我心裡清楚,對照「翻譯文學」,華語,或說本土純文學小說創作者的弱勢;多的是有人光天化日譏嘲台灣作家看不到歐美日車尾燈⋯⋯我想要告訴更多人:《新神》絕對可以做為現當代華語小說的指標之一──對比你們印象中的歐美日文學。
已知神祇裡,最古老的那一位⋯⋯
巫,是最原始與神連結的人。年輕時讀《巫士唐望的世界》像在看獵奇小說,作者愈反覆強調一切為真,愈讓人覺得荒謬並想問:你到底嗑了什麼乾脆我也來一點。
新,做為「舊」的對立面,它很浮面的意思是,眾神列位的組織系統裡,總有人會因為各種原因入仙籍,比如遠一點的關雲長,或近一點的林默娘。而「新神」,讓「神祇」這個超過人類生命數以千百倍計的系統,突地活了起來──如果輪迴是我們主體的信仰,那麼,成為神,可能是終止輪迴的一個方法。
這件事困難嗎?我其實覺得,擁有足夠強大的意志力而不被現實不被人生挫敗擊倒,且常保良善悲憫的心腸行走於世的人,都具備神格。
小說家,也是神,在他們自己築造的文字邦國裡,絕對地、全面地宰制每一個人物、每一次偶然與所有可能的結局。
小說家說要有光,小說世界裡,就有了光。
小說的「黃金質地」
我一直以為,有種小說,本身具備著一種熠熠生輝的「黃金質地」,那並不是摘錄某一個段落的佳言美句,又或某種象徵意義極強的物件(如《新神》裡的鬼船「冬嶼號」)可以鑄成;事實上,小說家必須先找到屬於自己的、有魅力的說故事腔調,一步一步引讀者翻看下一頁,同時具現自己的小說世界,即便故事本身可能是非現實的(如〈火夢〉中火神附體的戴姨、暴雨中出航的鬼船或「不存在的目擊者」《河神之心》),卻能透過情感的堆疊、情節的推進、人物的對白與價值選擇,讓讀者感受到這個故事本身恍若真實。於此,流淌的黃金質地,就會讓這部小說有機會在時間長河裡發光。
我必須強調,所謂「黃金質地」,絕對不是《別讓英雄救貓咪》(英雄三幕劇)等等小說教學書可以教會你的,因為好的衝突,及起伏得當的故事安排,只是黃金質地的一個相對並不重要的環節。這麼說好了,有魅力的說故事聲腔,絕對匹配了精采的衝突與高潮起伏的故事進程;而相反,你有了後者,但用文字說故事的能力卻極為差勁,那你不過就是一個滿腦子有趣點子的人而已,可能可以成為不錯的編劇,卻永遠無法做一個小說家。
會編故事的人何其多,但有能力寫出小說黃金質地的人極稀缺,邱常婷算得上一位。
妖異又幻麗的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