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雪(伍)

2019/03/04閱讀時間約 10 分鐘

無謂問我一生的事 誰願意講失落往事

北韓究竟係一個點樣嘅國家?
喺2019年嘅今日,你總係可以喺網上面,搵到一堆有關北韓嘅文章或者影片。連TVB都可以派個二打六去北韓幫佢哋拍宣傳片(吓?乜嗰條唔係北韓官方嘅旅遊宣傳片嚟嘅咩?),你可以想像到,其實北韓已經冇以前咁「神秘」。
幾張平壤市區嘅風景相、幾個對鏡頭有啲敏感度嘅平壤「市民」、幾句似是疑非、加啲悲天憫人嘅感性說話;突然間,整個互聯網都係「北韓專家」,個個都同你訴說北韓「鮮為人知」嘅另一面。
Well, you don’t know shit about North Korea.
如果去過平壤就等於了解北韓,咁我喺金紫荊廣場影兩張相,都可以係香港問題專家啦。
平壤其實只不過係一個規模百倍嘅「機井洞」,住咗三百幾萬「出身成份」最好、政治最正確嘅「核心階層」人士。呢班人絕大部份都係勞動黨嘅最忠實信徒,接受住黨嘅特別供應,真正「食君之祿、擔君之周」嘅「忠義之士」;試問,佢哋既然擔住阿金生條周、又點可能有真相會俾你睇得到。
真正嘅北韓,係喺平壤市區以外嘅地方,一啲北韓官方唔願意俾你睇到嘅地方。由於連睇都唔想俾你睇,去又唔俾你去,所以真正見過嘅外國人少之又少。到頭來,真相都係要靠「口述歷史」。
喺2003年嘅冬春交替之時,我竟然有機會同一個喺「真正北韓」長大嘅女仔,同室共寢咗幾個星期。試問,我又點可以放過,喺佢身上「套料」嘅機會。
只不過,「真相」有時候,可能係我哋嘅「生命中不能承受的重」 — The Unbearable Lightness of Being,喺另外一個角度,其實係heaviness。

Day 5,長白山天池。
冬天並唔係一個去天池嘅好時機。伸手不見五指嘅濃霧、零下十幾度嘅氣溫、徹骨嘅寒風,難怪今日連遊客都非常稀少,淨係得我哋三個喺度傻吓傻吓打霧。
旅行就係咁樣嘅一回事,你可以盡量咁安排你想去嘅行程,但最後都係成事在天,唔係你典吓地扭吓計,講句「我唔制呀」就可俾你扭得開啲雲霧。
「初雪妹妹,呢度就係你嘅起源喇!」我同凍到縮咗係我懷內嘅初雪講。「仲唔快啲吸收天地靈氣。」
聽完我講之後,初雪離開我嘅懷抱、向前行兩步、然後深呼吸。
「啲天地靈氣好凍……」連一個喺北方長大嘅人都話好凍,咁就真係好凍喇。「唔知道我嘅祖先,當年點樣喺呢度生存……」
「祖先……」初雪突然若有所悟咁樣,半自言自語。「我爺爺係敵對階層,我係動搖階層,我家族成份唔好,可能祖先都未必係起源自白頭山嘅朝鮮人……」
「小孩兒,唔好咁樣諗嘢。」東元以「小孩兒」( 아가 )稱呼初雪。「人生來平等,我同你都係朝鮮族,並無『成份』、『階層』之分;但凡朝鮮族,都係起源自白頭山,政治並唔可以為我哋嘅出身下一個定論。」
「多謝叔叔。」初雪面露感激之情,向東元道謝。
喺呢段短短嘅對話中,我所思考嘅,就係究竟要喺一個點樣嘅環境長大,先可以令一個普通女仔,有咁根深蒂固嘅「政治自覺」?初雪呢個女仔,喺成長過程中,究竟面對過啲乜?
喺天池打完霧之後,我哋繼續今日嘅行程。
而我今日嘅行程,就係喺公路上面「遊車河」。
喺一個「冇圖冇真相」嘅年代,我要寫一隻故事,同我嘅讀者講「解放軍接手中朝邊境防務,中朝邊境事態可能有變」;咁無論如何,我都要有幾張軍車載住解放軍喺公路上開往邊境嘅照片佐證。
至於我影嘅「軍車」上面,究竟係咪載住解放軍、架車係咪去緊邊境、去到邊境究竟係咪接防、或者係某軍頭載住條女遊車河、定係載住廿七軍入天安門廣場屠城,呢啲都仲可以再慢慢斟酌 — 擺明係看圖作文,作得有幾大就憑良心。我從來都唔係亂作嘢嘅記者,但係所謂「有圖有真相」,其實都只不過掩耳盜鈴;一個記者立心要坤你,基本上都可以呃得吓人。
但呃人嘅前題,首先都要影到軍車先有得傾。
喺一條數百公里長嘅國道上面搵軍車,又係另一項「專題記者漫天打鳥」嘅例證。漫漫長路,冇頭冇尾,都唔知點搵。
八個鐘之後,我哋決定投降。
「也許不是這天吧……」東元嘆咗口氣。「讓我再問一問東順,看看他有沒有比較確定的日期和行車路線。」
我見初雪喺車上面瞌著咗,所以我決定先返去延吉,再作打算。反正,急亦不在一時;兩個星期、三個星期,我死唔信我連一張相都影唔到。
返到酒店樓下,已經係黃昏時份。
「明天你打算怎樣?」東元問我。
「軍車這事情,就拜託你了;」我答佢。「明天我打算去瀋陽,然後轉大巴往丹東,看看鴨綠江那邊的情況;你能幫我訂兩張機票嗎?」
「當然可以;」東元笑一笑。「想帶小妹妹每往大城市走走嗎?」我點頭。
「初雪這女孩很單純很可愛,對你也真的很關心;」東元繼續講。「你出了事那天,她可憂心得要緊,吃的不多,晚上也睡得不安穩,整晚在看鐘呢!有這樣的一個女朋友也不錯啊!可是,她的身份也……著實尷尬了點,要把她弄過來,不容易啊……」
東元可能諗多咗,但唔係冇道理。如果我真係要申請初雪嚟中國定居,可謂困難重重……
但到目前為止,呢個都唔係我需要擔心嘅事情;我同佢,距離呢個諗法仲好遠。

晚飯過後,又係我對抗誘惑嘅時候。
經過幾個晚上嘅共處,我證實咗初雪既唔鍾意戴bra、亦唔鍾意著褲瞓覺。每晚返咗酒店梳洗之後,佢都堅持佢嘅真空凸點加長腿,喺房裏面自由自在咁活動。睇電視、食零食、飲汽水、然後攬住我瞓覺;我就嚟谷精上腦。
所以,我決定將注意力,由佢個胸同對腳,轉到去佢嘅背景同故事。
「初雪妹妹,」我輕輕摸一摸睇緊電視嘅初雪塊面。「不如講啲關於你嘅嘢俾我聽吖!」
「咁你想知啲咩呀?」佢轉身坐直個人對住我。
「不如講吓你屋企吖。」專訪通常都係咁開頭㗎啦。
「我屋企……」佢認真咁諗。「就好似今日喺天池嗰陣講,我爺爺係『越北者』( 월북자 ),解放戰爭(韓戰)過後,爺爺被視為『敵對階層』,送去再教育(集中營);幾年後被編配去惠山嘅郊區務農。我哋屋企到我呢一代,已經係第三代農民。」
「我爺爺講過,農村嘅生活,幾十年都冇變。我自細長大嘅地方,亦都係我一直生活嘅地方。爸爸媽媽根據國家嘅指示去種田,我同兩個弟弟就去返學讀書。屋企雖然窮,但基本嘅糧食都係足夠嘅,有時滿足咗生產配額之後,甚至可以有多餘嘅榖物,可以去市場賣。」
「後來,一場雨災之後,我哋嘅收成盡毀。」初雪放低手上嘅零食,然後繼續講。「然後,有幾年日子,地上面都種唔出植物,爸爸話水土流失得太嚴重,可能要好多年先可以再種得出以前嘅收成。我哋全村都開始要等待國家嘅配給……」
「最初,我哋都仲可以配給到少少嘅糧食,但係好快就停止,佢哋話糧食要留返俾城市嘅人。於是,我哋就開始上山打獵,同採摘野菜。但係呢啲嘢唔係日日都有,上山嘅人越嚟越多,搵到食物嘅機會就越嚟越低……」
「就係你之前同我講,捱餓嘅日子?」我問佢,佢點頭。
「幸運嘅日子,我哋每日總會有一餐,可能係野菜、可能係動物、可能係山貓野狗、甚至爬蟲、鳥類。有時候,可能幾日都冇嘢食,爸爸就會去挖樹根,然後煮嚟食。但係都係得個飽肚,食樹根唔暖㗎!食完個人都係好凍,亦冇乜氣力……」
「咁嘅日子過咗幾耐?」
「兩三年前,開始種得返比較好嘅榖物,於是環境轉好。」初雪神情凝重。「但係,我爺爺同最細嘅弟弟,都等唔到呢一日……」
「佢哋過咗身?」我問佢。
「係,爺爺喺飢荒第二年就病死咗……」佢開始眼濕濕。「爺爺臨去嗰陣,同我講佢好肚餓;我搵唔到嘢食,於是斟咗杯水俾佢。爺爺飲完冇耐就去咗……。然後弟弟……有一日,我同爸爸要上山摘野菜,佢話好攰唔肯去。到我哋返嚟,佢都仍然瞓緊覺。然後……到夜晚……一直都再冇醒過嚟……嗚……嗚……」佢越喊越厲害。
我輕輕攬住佢、幫佢抹咗啲眼淚,但係佢完全冇停止嘅意思……
「弟弟死咗之後,爸爸覺得,咁餓落去唔係辦法……佢驚下一個會係身體已經唔係咁好嘅媽媽……佢好想大家都有啲嘢食……但係佢又唔忍心食人肉……」初雪完全停止唔到佢嘅眼淚,但堅持繼續講落去。「於是,佢將弟弟同同村嘅申大叔交換,換咗兩隻野兔……弟弟呀……嗚嗚……」
「佢將弟弟俾咗鄰居去食?」我知我唔應該咁問,但係聽到嘅嘢太震撼,我控制唔到自己。
初雪點頭,眼淚滑落得更快。「佢抱咗弟弟交俾申大叔,然後拖住我走。我唔肯走、抱住弟弟條屍……我要攞返弟弟……爸爸將我抱走,我掙脫咗,然後衝入申大叔屋企,我要攞返弟弟呀……但係已經太遲……我睇到佢哋切咗弟弟隻手落嚟……啲血一直流……嗚……弟弟呀……」講到呢度,初雪開始嚎哭。
我從來冇諗過,《史記》裏面嘅「易子而食」,會發生喺二十世紀末嘅現代,仲要係一個我認識嘅人親眼所見。
「嚟咗中國呢半年,我每次食得好飽嗰陣,都會……都會諗起弟弟……嗚……」初雪仍然淚流滿面。「我同自己講,我要食埋弟弟嗰份,我希望佢可以感受到,姐姐食飽肚嘅感覺……弟弟成世人……都未曾試過食飽……姐姐冇本事俾嘢你食……唯有代你食飽啲……」
我唔知道,如果睇住自己親人俾人煮嚟食嗰個係我,我仲可唔可以神智健全咁企得返喺度。我對初雪嘅堅強,實在另眼相看。然而,呢一刻我亦都唔知道,點樣可以令崩潰嚎哭嘅佢恢復過嚟……
喺冇晒辦法嘅情況之下,我唯有用最原始嘅方法:我將佢抱咗上我大脾坐低,然後喺檯面嘅零食包裏面,拎咗一排朱古力俾佢揸住,再幫佢抹眼淚。
大約十分鐘之後,初雪開始冷靜落嚟;然後,佢開始食朱古力。撇除佢嘅悲慘經歷,佢的確係一個好容易𠱁嘅女仔。
「哥哥呀,」食完朱古力後,初雪望住我。「我就算餓死,我都唔會食人肉……」
「我知你唔會。」我一邊講、一邊摸住佢個頭。
即使佢真係食過人,喺面對生存同死亡之間嘅決擇,我根本冇可能、亦都冇資格怪責佢。我哋喺呢個商業社會爭扎求存,有邊一日唔係人食人?
「但係,我突然好想咬你!」佢都未講完,就已經喺我膊頭上面咬咗一啖;還好,佢唔係太用力,我唔算太痛,只係留低咗個有朱古力嘅牙印。
咬完之後,佢繼續伏喺我懷中。然後,佢同我講:「俾你抱住嘅感覺好幸福㗎!如果以後都可以係咁就好喇。」
其實,喺不知不覺間,我對呢個女仔,都產生咗一份憐愛,希望可以好好照顧佢,等佢有好日子過。只不過,理智話俾我聽,我哋之間,係冇可能嘅。
無謂問我今天的事
無謂去知不要問意義
有意義無意義 怎麼定判
不想不記不知
無謂問我一生的事
誰願意講失落往事
有情無情不要問我
不理會不追悔不解釋意思
無淚無語 心中鮮血傾出不願你知
一心一意 奔向那未來日子
我以後陪你尋覓好故事
無謂問我傷心事
無謂去想不再是往時
有時有陣時不得已
中間經過不會知 不會知
(待續)
本故事人物及情節如有雷同,實屬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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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F
Medium 累積超過一百萬 claps 嘅廣東話作者。小說 《當首爾仍是叫漢城的那些年》系列、《北角演義》、《初雪》、《中環遊戲》作者。https://medium.com/@herrfung 、 https://t.me/ifpu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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