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行政院發言人宣稱失言談溝通知識的應用價值

(原文發表於風傳媒 2016.07.30)

行政院發言人童振源針對赴太平島漁民所言「主權將蕩然無存」，讓許多台灣民眾強力反彈，聯合新聞網引用退役將領吳斯懷當晚的臉書言論，半夜掛上的「童先生，你是哪國發言人」，吸引上萬人迅速湧入並點選心情反應，使之當天就衝上Yahoo奇摩火大新聞排行榜首位！

行政院的反應其實很快。最初發言剛出現在新聞網頁後不久，立刻以簡訊嘗試澄清，宣稱「本意並非指民眾登島會損害國家主權」。結果當然有許多記者和鄉民不買單，例如聯合報記者程嘉文就在即時短評中點出，漁民若違反規定「充其量只能說是挑戰公權力，絕對不能叫主權蕩然無存」！

可能是真話但也可能是謊言

童振源確實有可能純屬失言，但也不能排除是因為反對漁民登島而力圖抹黑，甚至可能因為涉及鳳凰衛視記者而在心中將整個事件抹紅（類似於早年的釣魚台事件），從而將漁民登島視為侵犯國家主權。真相為何民眾不得而知，因為相關人員永遠都有可能說謊，最後結果必定是各自解讀，正如同政論名嘴因各有立場而難有交集。

就批判的立場而言，行政院確實有說謊的動機與跡象。小英政府對美日的態度無需多言，而美日對太平島的立場也非常清楚，漁民登島有可能被視為「惹是生非」，因此必需加以反對制壓。從行政院的公開聲明可以略窺端倪，但最明顯的證據還是漁業署官員的大動作（雖然只是間接證據）。從事前的警告到事後的追查，完全不符合台灣官場典型的「有事推事，絕不攬事」風格…主動積極得太不像公務員了，很難想像背後沒有長官交辦！

不幸的是，這類揣測永遠無法解決問題，當事人只要回應「陰謀論」這3個字，就可以雲淡風清。那麼，難道我們對謊言無可奈何了嗎？針對掌權者而言，大致上確實如此！由於價值觀的世代差異，官員政要已經不一定要因為說謊鐵證而下台，對照尼克森和柯林頓的境遇就知道這點，因此不論提出多少「合理的懷疑」，都很難讓官員政要知所警惕。

謊言滿天飛 我們只能盡量避免受騙

但我們確實可以藉助於人際溝通的專業知識，讓我們具備在日常生活中辨識謊言的能力，即使在面對官員政要或政論名嘴的論述之際，也可以在其中找到一些究竟比較可能是真話或謊言的線索，進而反映在未來的投票行為上。

有關說謊的專業知識當中，最基本的一點是人類普遍都會因為各種理由而說謊，有時候是因為想要爭取或維護某些實質利益，有時候只是考慮到心理面的滿足，而有時候則只是因為不好說實話而撒出無傷大雅、甚或體恤對方的「白色謊言」。例如一篇較早期的研究發現，大學生和一般民眾平均約2到3次的人際互動中就會說一次謊，內容涵蓋心情感受、成就事項、行動與計畫、解釋說明、以及擁有哪些物品和其他有客觀事實存在的事項等等。

當然，這部分還有許多比較進階的知識，例如社經地位、自戀程度、和操控慾較高的人通常比較可能說謊，集體主義社會（例如台灣）比較能接受「保住面子或有利於自己人」的謊言，求職者經常在應徵資料和面談回應中作假，在邀約對象是俊男美女之際比較可能謊報外貌、個性、所得，乃至於有明確而未能達成的目標時比較可能謊報績效等等。這類的進階知識無窮無盡，沒有人能夠全盤掌握，必須視個人需要來深入涉獵，但至少顯示出是否會說謊同時取決於個人特質與當時情況。

這項專業知識告訴我們，除非你對當事人有足夠的認識，而且該事件當中沒有涉及利害關係，否則認為某人不會說謊只是天真的一廂情願。以漁民登島事件而言，這項知識讓我們知道應該將童振源的道德素養和其中涉及的利害關係納入考慮，而不是根據個人對童振源和小英政府的主觀印象、自己的政治偏好與政黨認同、乃至於親友的道聽途說或看法見解來做成結論。雖然還是很可能個人所見不同，但至少已經努力擺脫情緒與主觀，踏出了理性思考的第一步。

我們對真話與謊言的研判能力很低

第二項有關說謊的專業知識在於，我們對於別人所說的話究竟是真話或謊言，其實相當缺乏研判能力。雖然有一些研究顯示，某些族群展現出優於常人的測謊能力，但根據過去幾十年所累積的資料，整體而言評估結果大致上等同於碰運氣隨便亂猜，其中包括學生與一般民眾，也包含按理接受過相關訓練也具備足夠相關經驗、有能力辨識真話與謊言的警察、司法官、和情治人員等等。

這個結果應該會讓許多人跌破眼鏡，尤其是不相信學術主張，堅持實務經驗才是真理的許多民眾。實際上，學術界一開始也因為違反常理而不敢置信，於是重複進行許多次類似的實驗，但整體結果正如上述。以較近期的2篇回顧性論文而言，第1篇發現平均而言辨識正確率只有百分之54（碰運氣隨便亂猜是百分之50），而且不受是否熟悉當事人以及利害關係輕重所影響。第2篇發現不論是對於辨識謊言的自信、性別、年齡、工作經驗、或教育程度，都和謊言辨識能力無關，而且警察、司法官、和心理師等一般認定的專家，謊言辨識能力並沒有明顯高於學生和一般民眾。

這項專業知識告訴我們，至少在運用有限的資料來分辨真話和謊言時，各族群都是一樣的無能。因此，除非面對的是當事人過於白目而邏輯錯亂、可以詳細追問敏感問題、可以由其他人佐證、或可以詳細比對過去言論等狀況，否則相信自己能夠輕易的分辨真話與謊言，或者是像許多實務工作者所言「我碰上了自然就會知道」，說穿了都只是因無知而自大的狂言！

這部分同樣也有許多比較進階的知識，例如只聽到語音比只看到影像更能夠正確研判，對真話的研判能力高於謊言（也就是比較容易把謊言當成真話），當事人的臉部表情無助於辨識真假，當事人顯得急於獲得信任則比較容易被視為謊言等等。同理，由於內容繁多，除非工作或生活上需要，否則並不需要深入涉獵或記憶。

以漁民登島事件而言，這項知識讓我們知道自己不太可能直接分辨童振源的發言是否屬實，否則跟碰運氣隨便亂猜差不了多少。因此，我們需要對照其他的線索，包括府院雙方和綠營政要的公開發言，以及運用有關說謊的第三項專業知識，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是否言行如一？

延後判斷 聽其言且觀其行

第3項有關說謊的專業知識在於，人類在語言上會說謊但行為不會說謊。英文中將之稱為「Actions speak louder than speaks.」，雖然大部分字典採用訊息發送者立場，將之譯為「坐而言不如起而行」，但以訊息接收者立場而言，這句話是指「聽其言，觀其行，若言行不一則屬謊言，實際行動才是心聲」。

嚴格說來，以言行是否一致來分辨真假應該是常識，但西方俗諺「Common sense is not so common.」告訴我們不要高估民眾的常識，例如美國國科會的調查顯示，美國成人當中有將近3成相信太陽繞著地球轉！

簡單的說，不論支持或反對童振源所言的「主權蕩然無存」，都應該自問：如果行政院確實是無條件維護南海主權，那麼針對漁民登島事件理應如何處理？目前所言的「侵犯國家主權」和「危害國家安全」是否合理？而除了處理漁民登島事件之外，按理應該還有什麼動作？如果對照相關訊息後，這些問題都獲得正面的答案，則童振源所言理應屬實，反之則是無法自圓其說的謊言。

這項專業知識告訴我們，可能的話我們應該蒐集其他資料，尤其是有關行動的資料，藉由比較對照來找出真相。除非你樂於把謊言當真話，否則急於根據少量訊息達成結論並不是明智的作法，因為既有研究證明，在心力負擔和時間壓力沈重之際，我們比較容易將謊言當成真話而予以接受！

除了言行是否一致之外，第4項有關說謊的專業知識指出，其實有許多言行線索可以用來分辨真話與謊言。實際上，好萊塢的編劇多次將這點納入劇情，例如尚克勞范達美主演的《雙重火力》，就出現藉由影像確認國務院發言人說謊的片段，而廣受歡迎的CSI電視影集也在紐約系列中，由女主角運用這項知識破解關係人謊言而獲得破案契機。

電影《雙重火力》當中並沒有指出藉以斷定國務院發言人說謊的依據，而CSI影集中引用的眼球轉動方向雖然是近年在神經心理學（研究心理因素與生理反應兩者關聯的學門）的研究發現，但辨識謊言的準確率其實遠低於傳統的測謊器。然而，台北市長柯文哲要求幕僚測謊的事件告訴我們，即使是掌權者也不能隨意將部屬綁在測謊器上，因此在多數情況中，這類知識比測謊器更實用。

這方面的知識很多，學界針對不同性質與不同情境的謊言，至少驗證過百餘種可能的線索。雖然在「唯新是尚」的學界傳統下，許多可能的線索都只經歷少數幾篇研究的考驗，但確實獲得許多知識，例如當事人所述內容長短、對追問質疑的回應速度、陳述過程當中的停頓、以及點頭、微笑、移動等各種肢體動作，都無助於辨識真假，但陳述內容的詳盡程度與合理性，遣詞用字是否顯得疏遠與不確定，以及是否大量使用負面和抱怨性的陳述等，則具備一定的參考價值。

這類知識通常不會在校園內講授，即使是未曾研究謊言的傳播學教授也未必有概念，但確實都是既有的知識，有關謊言的通俗書籍和學術研究都大量引用，因此所謂的專家都必須相當程度的加以掌握…部分人甚至因為是在通俗書籍中看到，從而誤以為這些是學界完全不懂的「實務」。這點也顯示，部分人認為只要掌握大學基本課程的內容，就已經完成學習而足以稱為專家，基本上只是考試領導教學衍生的無知，忽略了大學4年只能算是「領進門」的程度，同時也誤把知識巨人當成還在子宮內孕育受精卵！

當然，專家也必須能夠運用這些知識，例如有研究者據以對聯邦準備理事會前主席葛林斯班（Alan Greenspan）進行評斷。葛林斯班對貨幣政策的調控確保了華爾街的繁榮，但批評者指稱他在意的不是美國經濟的榮枯，而是有錢人的口袋是否飽滿。該研究者針對葛林斯班歷年的公開發言，確認了遣詞用字逐漸疏遠(很少用到我或我們等第一人稱)，而且發言內容的複雜性逐漸降低…這些發現意味著至少葛林斯班在任期的後段很可能持續公開說謊！

目前這些知識主要的問題正如前述：準確率遠低於傳統的測謊器。近期的研究證實，雖然許多人自稱在評斷真假之際使用何種線索時，確實納入許多不適當的線索，例如肢體動作、外貌吸引力、臉孔和聲音是否令人愉快等等，但實際評斷時無意識當中使用的線索則相當符合既有研究發現，因此整體而言謊言辨識能力偏低的主因不是無知，而是既有的知識還不夠完美，還需要更多的研究來嘗試改善…當然，反過來說就是人類太厲害了，許多人能夠若無其事的公然說謊，還能夠讓聽到謊言的人信以為真！

針對童振源的發言，關心南海仲裁案的民眾只要用到本文所述的第3項專業知識（言行是否一致），按理就可以達成相當程度的共識，同時也可以理解到，相反的言論其實只是毫無根據的叫囂或感情用事的狡辯，根本不應該跳出來自曝其短，從而在針對這類不講理的言論強力打臉之下，讓這個事件的爭議很快的塵埃落定…當然，網路言論是例外，研究證明網路言論因匿名而無需負責，很容易泯滅參與者的是非心與道德感！

瞭解運用既有知識 不能只求土法煉鋼

當然，「主權蕩然無存」的發言只是政壇小事，不值得民眾花費諸多心力，運用溝通知識來嘗試澄清其背後的真相，本文目的也不在於此。以上討論只有1個目的：協助讀者體會到專業知識的應用價值！

我們主張建立「公民社會」，讓民眾瞭解並參與國事，但文憑主義的傳統讓民眾無心掌握「公民」理應具備的知識，而反智主義的浪潮甚至全盤抹煞知識的價值。結果呢？民眾缺乏分辨是非所需的專業知識，上焉者求助於政治立場鮮明的黨政要員、媒體、和名嘴，下焉者自我感覺良好的依賴情意反應衍生的直覺，於是任何小事都可能吵翻天，但通常只是和黑道火拼一樣比人數比氣勢，很少出現基於是非而浮現的共識！

從宋朝的「書生之見，可言而不可用者哉」，到幾年前郭台銘所言的「學者治國一定誤國，因為學者不懂實務」，這個重視文憑但鄙視知識的惡質文化，已經讓我們或則只能從「四大發明」中尋求心靈慰藉，或則只能用少數台灣人在歐美的傑出表現來往自己臉上貼金。鄙視既有知識而獨尊經驗累積…完全依賴經驗的土法煉鋼能夠帶來國富民強嗎？別忘了，太陽繞著地球轉完全符合我們的生活經驗，而因為誤射而讓國人驚豔的雄三飛彈，其實是起源於以色列加百列飛彈的山寨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