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e Fort-Carré d'Antibes, 1955 by Nicolas De Staël
中七高考,其中一科是英國文學。現在回想,整個中學生涯最得益匪淺的學科,應該非它莫屬。居然以讀故事、看電影、背對白、分析人物關係、人生哲學來考大學,幾爽。其實學習理應如此,由發自內心的好奇驅使,並非以標準答案和分數來評核人的高低。算了,作為一個香港人,晨早接受了讀書只為求分數,有興趣的事請自行研究領悟。所以英國文學一科讀得很舒服。
不過有個文本非常不得人心,就是Virginia Woolf的To The Light House。故事大概就是這樣:在維多利亞時期,蘇格蘭一個大家庭到島嶼度假。島嶼有個燈塔,兒子James整天嚷著要去,但因天氣不佳,父親拒絕而沒出行。家庭時常舉辦派對,看似和諧的表面下每人暗藏心事。很快發生一戰,拆散這家庭,一個兒子當兵死亡,母親老去病死。剩餘的家人再度回到度假屋,十年前的燈塔之旅終於起行,但只剩下父親、另一個兒子和一個女兒。十年前受母親邀請到家作客兼畫畫的女畫家沒有嫁人,在故事最後終於下了畫作的最後一筆,成就了她的「vision」。
故事無甚脈絡可言,像是在一個場景裡,作者形容每個人腦海翻騰些什麼,這裡一點內心交戰、那裡一點獨白分析,自由躍動。在看似無謂的東西上糾纏一頓幾頁,其他關係則輕輕帶過。注意,這種跳躍並非倒敍插敍那樣而已,而是跳出直線時間空間,像跳進一條滑梯管道,越鑽越深,然後你忽然掉進管道連接住的電梯,嗖一聲急急升往另一層次空間這種概念。作為考試文本,縱使如何亂中有序,要在先後次序不明的文本找尋意義對白主題,讓慣了規律敍事的我們苦不堪言。人大了,多些人生經驗,再回想才大約領悟到書中大意。
據我的膚淺理解,這文學手法叫Stream Of Consciousness — 意識流,著重描繪人物意識流狀態,捕捉思維的跳躍。它先是個心理學名詞,由心理學家William James提出,說人類的意識像河流一樣流動不斷,不受客觀時間箝制。除了思想,想法,更是不能被言喻的心靈感知,同時與記憶片段交接。作者以描述人物的主觀感受,從而讓讀者自行了解角色背景性格,看到以原來軌距看不到的事情一面,構成自我一個世界,與傳統作者第三身、神視角介紹相反。劉以鬯的《酒徒》、普魯斯特的《追憶逝水年華》就是用了類似手法。王家衛的電影亦可說是意識流,所以好多人抱著觀影娛樂看故事,必定要有始有終的心態就定看不懂。
意識流想帶出的概念之一,是心理時間跟鐘錶時間的不同。To the Lighthouse將一夜派對寫滿長長一章,而戰爭前後十年只有短短數頁。一段往事殘留腦海,就算發生了的客觀時間短暫,但若深入詳細回憶每個感情細節,其時間性就以思想深度作為單位,而非分秒。時間變成極之個人,無法與他人分享的量度單位。在此前提下,任何客觀時間性就都無法定義何謂真實。
小說背景設定於一戰的前後。一牽涉到戰爭,就離不開生與死的議題。戰爭這回事,贏和輸之間是無數曾經呼吸過,讓人快樂悲傷過的段段生命,然而在大環境下他們毫不重要。早陣子看完講述越戰的紀錄片,無論越南人或美國人,合共幾百萬個二十、三十多歲的生命分秒間被白白犧牲。父母親多年親手養大的小孩被無情的機關機掃射,被直升機隨便投下的砲彈炸死,一個個血淋淋的腦袋「呱呱墜地」。你不禁問,一個人在世,時光無論長短,生離死別隨時隨地發生,生命毫無保證,在世的時間長短亦顯得毫無意義。死者不再存在時間空間裡頭,生者只可被動等待時間流逝。在客觀時間面前,我們都脆弱不堪,一文不值。
記憶勉強將時間複製,在腦海重現,但人與事都不再回到原來。燈塔近在眼前,卻原來遠在天邊。書中最後,兒子登上燈塔,發現心境大不如前,期待已久的景色對自己再不重要,原來回到原來並非目的。反而在乘船途中獲嚴肅父親一個讚許,兩父子多年張力一下化解,而母親縱使未能隨行,卻永存兒子心中。死者既然不會在客觀時間再度出現,那生者重溫回憶亦無須有任何目的性可言。以心理時間為軸,死亡就不再是生命的終結。意識流故事不需要一個時間性的結局,意味著生命沒有必須得到的意義,或必須到達的終點。
如果硬要我以膚淺的解讀為此書下個屬於我自己的定論,就是我們都敵不過時間,但我們有的是回憶和當前,兩者缺一不可,而生命亦無須原因目的。女畫家最終和自己和解,在虛無的時光流逝之下,落下奠定自己存在過的堅定一筆,完成畫作。
「I have had my own vision.」
(Painting: Le Fort-Carré d'Antibes, 1955 by Nicolas De Staë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