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她又夢到自己變成了一條魚。在無人的街道游泳。店舖空蕩蕩的,糖果一包包放在架子上,她迴身經過鏡子,看見自己吐出泡沫。這才知道自己是魚,奇怪的是,店裡的水族箱裡也有魚,不是互通的。櫃檯裡本來應該有店員的位置沒有人,收銀機打開像被搶劫,可是好奇怪,錢一疊疊整齊的放好,像等待誰。
她游出店外,街上沒有人,太陽很大,她也沒被曬乾,天空是粉紅色雜著藍,雲彩婆娑朦朧有一種夢幻之意。她失去重力,知道自己在做夢,就是夢太真了。
「醫生,」她說「我又夢到自己變成魚。」
「很正常,」醫生把眼睛從老花眼睛的上邊翻上來看她。
「妳們這個年紀,還會有人夢到變成恐龍。」
「醫生,我的夢還有水族箱。」她說,轉著右手上的戒指,指頭又變細了,不肯乖乖給戒指套牢。
「水族箱裡有什麼?」醫生問,以一種極有耐心的口吻。
「有魚。」她說,覺得冷氣有點冷「我在想……」
「想什麼呢。」
「會不會那些魚也是人變得,可是他們游不出來。」
「有可能。」醫生說「還有什麼?」
「收銀機裡有很多錢,好整齊放著,像是要給誰拿一樣。」
「給誰拿?妳覺得是給誰?」醫生說,詢問的語氣。
「我不知道,會是給我嗎?」她說,想到自己是魚,魚是沒有手的。
「給妳嗎?」
「應該不是,我沒有手。」她說,低下頭看看自己放在膝上的手,完整無缺,所以她現在是醒的。
「放輕鬆。」醫生說,語氣裡有一種一貫的穩當,穩當到有敷衍之意,說:「妳再回去看看,應該不是什麼大問題。」
「好。」她走出診間,外頭的護士小姐低頭在櫃檯裡,見她出去卻頭也不抬,診間的地板乾淨異常,白色的拋光面反光刺上她眼睛。見外頭陽光斜射進來,好奇怪,她應該沒有看醫生看得這麼久才對,看到已經太陽西落。
她看見有魚游過,一定是她又變成了魚,她迴身經過鏡子,看見自己竟還長著人臉,真荒唐,她真的是越來越荒唐了。她甩了甩頭,覺得很費力,魚的脖子畢竟不像人纖細,甩著甩著,驚愕發現自己竟還長了人手,戒指妥當的戴在右手上,她看了看戒指,覺得稍微安心了一點。
越來越奇怪,沒事,反正醒來就好。她發現自己在一個建築物裡,地板乾淨得發亮,她在走廊上游著,游過一個又一個房間。終於看見另一個「人」,只是他長著人腳,直立行走,兩隻魚眼長在體側,有一種怪誕的意味。她竟想笑,那人多像諷刺漫畫的人物,仔細想想好像又不該笑,她自己也差不多。
她游出建築物,天空又在落日,橘橙橙的,溫暖到逼近灼熱,她感覺到魚鱗發燙,遂躲在一旁的陰影下。又看見有其它分不清是人是魚的生物游過,逡巡著,似乎都留戀落日。有的有人臉,有的長手長腳,還有長著人脖子的。她甚至看見其中一條魚長著她國小同學的臉。
其它「魚」游過她,好像幽靈一般,被夕陽照得在牆上投射出重重魅影,她呆呆地看著。有一隻魚經過,長著她國小同學臉的那隻,那是她國小的時候暗戀的男同學。他停了下來,她這才注意到他也長了人手。他伸手拔走她的戒指,她顫了一下,本能的要去追,又停了下來。
算了,反正是夢。
「醫生,」她說:「我又做夢了。」
「一樣的夢嗎?」醫生說,翻動病例,頭也不抬。
「這次的夢又更怪了,夢裡人跟魚已經快要分不清楚。」
「怎麼說?」
「有的魚身上還有人的器官,長手長腳,還有長臉的,我已經快不知道到底是人變成魚還是魚變成人。」她說,交握著雙手摩擦著,手光溜溜的,她有一絲不安。
「魚變成人?」
「對,還有一個長著我國小同學的臉。」
「什麼同學?」
「我國小的時候暗戀的男同學。」
「男同學?」
「對。」她漸漸地感到不耐,醫生講話總像是在敷衍她。
「我想今天就到這裡吧,我接下來還有一點事。」她說,站了起來,看見醫生眼距很寬,一時想不起來是在哪裡見過。
她走出診間,櫃台小姐還是一語不發,輕飄飄的站在地上,她似乎是穿了紗裙,有一層半透明的東西露在櫃台外飄啊飄。
她推開門,看到今天的天空又是那種粉藍的顏色,有一點雲彩蒸騰著。醫生的眼睛跟夢裡的魚好像啊,她想著,游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