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個寶藏

我撥開被揉皺的紙團，將它們排列整齊；現在它們是攤開的紙片，形狀扭曲的躺在我的筆電前面；紙片上寫有幾個藍字，像是：「靴子」，有中文、有英文，這十張紙片，是22歲的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

幾分鐘前，老師請我們閉上眼睛，我乖乖地閉上眼睛，我喜歡閉上眼睛。她開始說一個故事，關於她的奶奶、求學、美國、燉補；然後話題換到了醫院，主角由她變成了我。天氣晴朗的一天，我走進醫院，醫生用嚴肅的臉告訴我，我只剩下三年的生命。

「現在眼睛睜開來。生命剩下三年的你，請丟掉五張紙片，把它們揉爛，丟到地板上。」

我要在一分鐘內丟掉五件重要的事情？我好不容易想到十件重要的事情，現在我要丟掉一半的它們？我要丟掉我的「mom(&dad)」，把他們揉爛，「丟」到地上？我要丟掉「靴子」，好吧，這算是簡單，才怪，沒有很簡單，靴子很重要！我知道沒有靴子，還有跑步鞋、拖鞋、涼鞋，但這個世界就不是我喜歡的世界了，我會打赤腳表示我的抗議（不是我會不會穿它的問題，它的存在跟我的使用沒有關係，它有踏實、保護的功能，它就算沒有功能也是好看）。我還丟掉了「思考」，或許是我第一個丟掉的？因為思考好累。一個有名有姓的人「OOO」也被我丟掉了。「write」，正是我現在做的事情，也跟著「思考」一起變成紙團了。

看來生命剩下三年的我，很有可能變成漢娜鄂蘭筆下，缺乏思考所造成的邪惡、「邪惡平庸性」的代表、納粹的好夥伴。那麼，我只剩下邪惡了嗎？還有三年，還可以活到25歲，可我把我爸爸媽媽丟了，把我最愛的靴子丟了，把陪伴我多年的好友丟了（或是我只是未卜先知，知道她會先離開這個城市？）把思考丟了，到這裡人生大概也沒什麼意義了。我把書寫也丟了，那我從哪裡換來人們的稱讚？從哪裡發現我自己的存在？我那三年，就算是活著，可以幹嘛？

老師起初叫我們寫下十件人生中最重要的人、事、物，這是一個遊戲，叫做「十個寶藏」。但我邊寫邊疑惑，「思考」跟「寫」確實是一件事，那麼「音樂」跟「意象」呢？叫它們一件事嗎？叫他它們一件物嗎？遊戲的規則是不是應該再明確一點？

幾分鐘後，老師又請我們閉上眼睛，（她說：我知道你們一定想著：又來了！），我乖乖地閉上眼睛，我還在丟掉自己父母的愧疚感裡。此時的我又來到醫院，醫生同樣是一張嚴肅的臉，（你只有這張表情嗎？），很抱歉，你只剩下三個月的生命，他說。我走出醫院，看見天氣晴朗，樹下有對戀人在親吻擁抱，跟我聽到自己剩下三年生命時一樣，那天是個在台北冬季難得的好天氣。

眼睛睜開來的我們，知道放棄的時刻又來了，我的腿上剩下：「音樂（sound）」、「image意象」、「漂不漂亮這件事」、「信仰God」、「感受」。

沒有音樂，這個最迅速帶人脫離現實的東西要怎麼辦？今早我正是靠著white noise和海浪聲入睡，音樂、音樂，讓人哭的東西；反覆的琴鍵讓我找得到位置安放自己，節拍，搖籃曲，興奮劑，微笑的東西，跟宇宙很近，不需要學會游泳也可以在其中的海洋，跟天空很近，很遠又很近，失去空間、失去時間、失去重力；美好的男女聲合音，是完整；說書人；高—高—低—低—失去秩序，擁有秩序，瘋狂又和平。

沒有意象呢？沒有畫面呢？失去了腦內的免費電影可看，失去了跟另一個世界的連結，失去了指尖，去觸碰那一條如同蠶絲、蜘蛛網，在空氣中閃閃發光的線，失去顫慄，失去尖叫，失去消失，失去微笑，失去戀戀不已，失去開心，失去滿足，失去「可以了，都可以了，一切都可以了。」失去時間，失去過去、現在、未來，因為過去、現在、未來變成分割的，不是一，成為對立，失去解釋的機會。失去一片海洋、一條落葉積滿的小徑，而因為失去海洋，只能起身尋找海洋，走入海洋；因為失去落葉積滿的小徑，只能起身行走，背起行囊或是孑然一身，直到倒下身軀。

你捨得我失去這些東西？

但我捨棄了，我將它們揉成一團，丟在地面上，陪著我的爸爸媽媽、靴子和思考能力。

剩下三張紙片，請將紙片折成相同大小，隨機抽取一張。因為一場意外，奪去了你所剩三樣重要東西裡的一樣，請打開紙片，這將是你所失去的。

我失去了「漂不漂亮這件事」。我走進醫院，因為疾病，我的面容不再像原本的我自己，腫脹、蠟黃、枯乾，我的腳也發腫，穿不下靴子了。有一天，我會無法自理自己的衛生，需要別人輔助便溺；無法優雅的拿起湯匙用餐，無法隨著音樂搖擺自己的身體；我會做不出善意的表情、和別人相視而笑、嘲笑狼狽的自己、在冬天穿上綠色、咖啡色、土色的毛衣、外套、圍巾、在雨中撐著傘等待。剩下髒、臭、醜。

醫生用嚴肅的臉再次告訴我，我剩下一個月的壽命。而我輕而易舉地把神「God」丟掉了。這不是早該丟的東西嗎？因為無論我是否緊緊握在手中，或是丟棄，祂都存在。那我何必寫下來？大概只是為了證明自己的重視吧，「看，神，我真的重視祢，我在最後一輪才把祢淘汰喔。」然後祂大概會笑笑，笑這個祂發明的遊戲。

我剩下「感受」了！

寫在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