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隔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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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維不離生活,所以首先讓我講講最近疫情期間的生活。
疫情期間,關鍵詞似乎應當是「死亡」,但不是,是「隔離」。因為隔離者遠多於死亡。
隔離發生了許多事、影響了許多行業,但涉及層面最大的是教育。學校不能開學,學生居家撒野撒潑,家家父母都苦不堪言。這時,學校最大的作用就凸顯出來了,那就是「牢籠」,可以圈禁神獸。可是疫情嚴重,又不能收獸歸籠,於是只好「停課不停學」,以電子鎖鍊羈縻之,開設網課以盯緊學生。
中小學校,以網課苦蒼生久矣,教師、家長、學生全被整得七葷八素。而如今大學亦不能免刑,也要開網課、辦現場沒有觀眾的演講。
這雖有點可笑,但不該揶揄或諷刺,因為它正顯示了這個時代的特點。固然是因特殊的疫情才使其如此,卻反倒暴露了真相,猶如口誤往往才是真話。
因為擴大來說,何止學校,整個社會,這段時間,大家不是都靠手機在生活著嗎?人與人見面、聊天、通氣、謠言八卦都在網絡上,而不是真人。

(一)電腦

這種情況還可以延伸到非日常生活,例如藝術。
以狗為例。喔,我說的不是該不該吃狗肉。而是狗在電影中消失了。
1895年電影《工人離開里昂盧米埃工廠》中就有狗的鏡頭。其後不斷有感人肺腑的狗鏡頭出現,讓人回味無窮。有名的牧羊犬Rin Tin Tin甚至出演了二十三部受歡迎的電影。
美國作家傑克.倫敦的小說,《野性的呼喚》1935年和1972年改編成的電影,都用真狗在老人腿邊依依惜別;可是在克里斯.桑德斯執導的最新版本中,已經不用真狗了,狗的形象是由CG技術完成的。
為什麼改用動畫技術?
首先,訓犬費時又費力,不如CG技術省錢省事。訓犬本來就難,狗參加拍電影更難。不僅要在電影中得做出特定的動作,還要和原本不熟的演員互動。所以過去拍電影,最怕碰到小孩和動物,導演與演員往往骨頭都要塌了架。而且就算再怎麼訓練有素的狗也會出現意外,比如Rin Tin Tin好死不死,竟去攻擊了豪豬,結果臉上被扎了好多豬刺,劇組只能停工,等牠傷口恢復。
其次是電影越來越希望狗能表演出更多擬人化動作。比如狗會在男主角晚上酗酒時用不贊同的眼光看著他。這些新嘗試,當然用動畫技術更容易達成。
三則是二十世紀四十年代以來,不可虐待動物的呼聲越來越厲害,動物在電影中的行為受到嚴格的限定。美國人道主義協會的《電影媒體中動物的安全使用準則》竟長達127頁,比保護人還要嚴格。2017年《狗的目的》中,出現了一隻牧羊犬掙扎著無法使自己的頭浮出水面的鏡頭,就引發了強烈的抗議。
這就是真狗消失,計算機技術大行其道的邏輯。
看起來當然不無道理,且是趨勢,難以抗拒。
但對不對呢?
策略方面。動物保護人士之作為,往往都是保住了蔥花,而丟了整塊油餅。努力保障狗的工作安全,結果是人們根本不再請狗演出了。
技術方面。狗本來就跟人不同,希望牠像人、擬人化,本來就是人的痴心妄想,電影又擴大了這種妄想。像狗跳入水中救人,這種老梗就常被電影使用。可是狗從水裡上來,一定會要全身抖甩一通,把水抖掉。這不好看,也不好拍,水會濺到鏡頭上,所以狗「應該」表現出竭力後的疲憊,蜷伏在主人身邊。如此符合人期待的表演,其實大違狗性。一般狗都做不出這種動作,所以拍片人乾脆用電腦技術去創造他們想要的狗。
狗的表演本應該是真實自然的,但CG技術製造的只是個怪異的半機械合成品,動物之本能變成了人造的。這正符合馬丁.斯科塞斯「電影的技術馴化」觀點 - - 這不再是真正的電影了。
同理,我們教書也一樣。網課若能行,那還要我們教師做什麼?
現在當然還需要教師真人來講講。將來把教師的著作和教學影音數據合成了,自然也可以做出一個《阿麗塔:戰鬥天使》來,什麼課都能教。
事實上,自日本全息投影的「虛擬歌姬」初音、IA伊愛以降,VOCALOID中文聲庫和虛擬形象的洛天依,也早已於2012年問世。這種電影和流行音樂界被技術馴化的新形勢、新產品、新偶像,恐怕很快也就會流行到我們教育界來。屆時,狗無狗,人無人,音配像,樂無方!
看我這樣說,你一定已發現我對此趨勢是有些警覺甚至抵觸的。是呀,因爲我就是1973年參加大學入學考的白老鼠。
那年,台灣劃時代之舉,是採用了計算機閱卷。
我們全校沒人見過計算機,也不曉得問答題、解釋題、運算題、閱讀測驗都改成了選擇題,因此考卷發下來,不覺竟有諸葛亮「臨表涕泣,不知所云」之感。招生委員會還很幽默,第一堂就考數學,第一題就是:「請問,你這題若答錯,會倒扣幾分?」
所以,大家都說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以後,已漸漸進入了「人機共處」的信息時代。可實際上是「人為物役」,人被機器、技術拖著跑。主體性消失,或受制,或退化。
例如從前教書,準備講稿或課堂上寫黑板,都需書寫。字寫得好,教學效果也必好。一手漂亮的板書,足以魅惑住學生。想當年,我們中文系的老師,哪位不是把黑板寫得讓人不忍擦掉?哪個字不像字帖,令人玩味許久?
現在,教師跟學生一樣只會敲鍵盤、不會寫字了。學生不會寫字,當然也就不會記筆記,而好像亦無須記,錄音錄像就能存真。教師不寫板書,只做PPT,上課放放,圖文並茂,也比從前好似更方便更清晰。
如此被計算機技術馴化,還自鳴得意,乃今日之常態,甚或是當局鼓勵的趨勢。可是事實上就是人的退化。
人退化了,敎與學當然都不可能不退化。書寫性喪失,尤其是文、史、哲、物理、數學等學科的滅頂之災。聽錄音、看錄像,效果跟(耳到、心到、手到合一)記筆記也絕對不是一個樣。PPT嘛,哈哈哈!從前譏諷老教授,說上課只會念講義;而現在,上課打開PPT,照本宣科,卻公然成了時尚新潮。
許多教師還模仿網紅,塗脂抹粉,開濾鏡美顏,配合抖音和視頻,以為可以增加學生關注。緣木求魚,不知自己是誰。

(二)表演

但這或許也不能苛責今日隨波逐流者。計算機技術的發展雖然新,可是我們教育界之表演性卻由來已久。
古代教育,以自學為主,老師只起引導和印證之作用,登壇開講只是儀式性的。清末以來的新式學堂才開設課程,老師講、學生聽。
而講,通稱「演講」,就點明了其間的表演性。專家碩儒,若無表演才能,在這種教育體系中就會混不下去。
像沈從文這樣性格內向的人,十分害羞,第一次講課,簡直手都不知道該放哪。良久才轉身在黑板上寫了一句話:「我第一次上課,見你們人多,怕了。」準備了一個多小時的內容,慌亂中只十幾分鐘就講完了。
其實不適應新式學堂講課的人絕不止沈從文一個,像章太炎弟子,鼎鼎大名的朱希祖,一口海鹽腔,教完一學期,學生連其所講的朝代都不清楚呢!當北大歷史系主任,學生便起來轟他。
受歡迎的,如胡適,就很會演講。胡先生長得好,口齒清晰,又會打扮,帶著圓框眼鏡,穿上西裝或長褂,很能吸引仕女的關注。他學生蔣復璁並曾追憶說:「他的講演是有訓練的,所以他的聲浪、姿勢都有講究。」
但畢竟多數人並不擅長表演,於是講壇漸漸竟讓擅長者佔領了。如桑兵《學術江湖:晚清民國的學人與學風》說:「民國以來,大學乃至社會上逐漸盛行講學,流風所被,上課也以講學為範型,課堂之上放言無忌的高論,不少是淺學者的妄言臆說。」
心理學上有一種病,叫表演型人格障礙。具有表演型人格的人,其實是一種障礙、一種病,但現代教育就要你有這種病。通過講學體制,也把這種病擴大了。
許多課程,也是因為要開課演講才出現的。文學史就是最著名的例子。
中國從來沒有文學史這種著作、課程,清朝設立大學堂章程中才規定要上。沒教材,則責令教師參考日本人的著作自編講義。
在表演的邏輯中出現的文學史,能做什麼表演呢?
文字藝術,不可驚四筵而可以適獨坐,主要是自己閱讀、涵詠、體會的。自證於心,尚友古人。書法,還可以如張旭那樣癲狂作草,以頭濡墨,詩賦卻都是要閉門推敲的。欣賞之餘,別有會心,也只能二三同懷,相與疑義賞析,或快談破悶,共浮一大白。要到課堂上去演之講之幾小時,真是嘎嘎乎難哉!
嘿,不怕,不是有說書的傳統嗎?現在講課,就是宋元說書的延伸;所以小說戲曲這類說唱,也打一開始就進入文學史課堂及教材中去了。
最早依規定寫《中國文學史》教材的林傳甲,對此還很不習慣。因為在傳統文學觀念中,小說戲曲乃是小道,不入品裁,日本人才參考西方觀點,把它們列入。
現在看,文學史,分成詩、文、小說、戲劇四大類,確實受了東洋西洋等影響;但演講之說書性質,亦是其所以如此的內在原因。
王國維的戲曲研究、胡適魯迅的小說史論述,乃亦很快填補、接續了林傳甲的困惑和缺漏。王胡魯諸君,對小說戲曲之興趣且遠高於詩和古文辭。

(三)圖像與戲劇

與說書相比,戲曲更是表演藝術。其表演性未必更強,但更有視覺、聽覺感。
文學史之寫作和講演中,鄭振鐸很快注意到了這一點,因此推出了《插圖本中國文學史》。
同時而稍早,在西方,1912年瓦爾堡也提出了圖像學(Ikonologisch)的概念,一時頗動觀聽,形成了藝術研究中的「圖像學時期」。鄭振鐸是否受到這一思路的影響雖不可知,近三十年文學史研究中關注圖畫、雕像、照片的人倒確實是越來越多了,牽連於「視覺文化研究」,聲勢越來越大。
但鄭振鐸以來的做法,一直有「重建歷史現場」的現實主義企圖與自我期許。這個理想,其實就是迷信,雖現今仍然很有市場,卻既老舊又不通。
現在的「圖像研究」,目的已改,說是要重建逐漸被人遺忘的圖像意義而非世界,然其方法也還是老舊的文藝復興式圖像觀和新批評(New Criticism)細部分析法。
為什麼這套方法用在以文字藝術為對象的文學史研究中,貌似新穎,實則老舊且不通?
這就要講回我們前面提到的電影。
西方世界技術與思想的發展,是暗箱逐漸演化為照相機,再演化出電影,而其相呼應的觀念是「再現」。
傳統上認為再現是一個不斷趨於逼真的過程,而文藝復興時期的透視法以及隨後的照相術便是對這種純客觀「自然視覺」要求的回應。當然,暗箱和電影電視也因此是新的權力裝置,持續定義、規定著觀察者的地位。
兩千多年前,人就知道,光線透過一個小孔射入一間黑暗、封閉的室內空間,一幅倒轉的影像便會出現在小孔對面的牆壁上。歐幾里得、亞里士多德等思想家均認為這即是人類的視覺機制。
暗箱做為一種經由觀察通向外部世界真實的模型,表現在笛卡爾《屈光學》(Dioptrics),洛克《人類理解論》(Essay on Human Understanding)以及萊布尼茨對洛克的批評文章裡。遂不僅為觀察者規定了何為感知「真實」,同時也劃定了一套觀察者必須服從的固有關係。
比如洛克認為,暗箱是一種令觀察主體的位置得以空間化、視覺化的手段。暗箱猶如一個法官或權貴的私室,賦予了觀察者具權威性和司法性的特質,可以管治(police)外部世界。
對笛卡爾來說,暗箱上的小孔就是獨一無二且精確無疑的點,通過這個點,整個世界得以被合乎邏輯地演繹和再現。
而且這是單眼,而非兩隻眼。同透視法與幾何光學一樣,單目機制也是文藝復興的重要法則之一。經由這一機制,一個視覺化的世界被系統地建構起來。
可是這一範式在19世紀初就徹底瓦解了。
其中標誌之一,便是歌德於1810年出版的《色彩論》(Theory of Color)。主要談的是與視網膜後像及其色彩轉變相關的視覺經驗。
他只是19世紀20、30年代歐洲研究影像的眾多研究者之一。其他至少還有三位研究者因反覆直視太陽而失明或視力遭損:發明了萬花筒和立體視鏡的大衛.布魯斯特(David Brewster);致力於視覺暫留研究的約瑟夫.普拉托(Joseph Plateau);以及現代定量心理學的創始人之一古斯塔夫.費希納(Gustav Fechner)。
此時,特納(Turner)晚期畫作也展現了眼睛與太陽之間尖銳的衝突,拋棄了之前調解規制著視覺的種種制約(如暗箱)。
身體和眼睛本身,開始瓦解暗箱模型。人們發現,視覺認知受身體尤其是眼睛的生理、解剖學結構和功能的影響。眼睛會疲勞,瞳孔膨脹與收縮需要時間,眼球運動的力度也常不同,雙目視覺的會聚和調節機制、視網膜的曲度更會影響成像。
不同於在機械層面上研究透明性的傳統光學,人眼是非透明的版圖,上面既有涉及效率與功能的各種區域,也有關於標準視覺、病態視覺的具體參數指標。所以視覺過程會受到內部外部因素的干預,因而對大腦和神經系統的研究,對感覺神經與運動神經的研究也都被引入視覺研究中。
光的問題遂亦發生變化 - - 在西方,視覺向來與光、暗箱是分不開的 - - 可是德國喬納斯.穆勒(Johannes Müller)卻認為:觀察者的光感經驗與任何實際的光之間並無必要聯繫。「對於視網膜相應部分的刺激,可以使眼睛產生對光與色彩的感知,刺激方式則包括:(1)力學作用,比如按壓、重擊或震盪;(2)電流;(3)化學製劑,比如鎮靜劑或強心劑;(4)充血狀態下的血液刺激」以及「波動和放射。鑑於其作用於人眼,可稱之為光」。
顯然,新興的光波動論成為電磁現象學的組成部分時,光原有的獨立身份已然被破壞了。主體更不是非簡單的「白板」一塊,而是一種複合結構,在多種技術與力量的協同合力下製造出多層次同等「真實」的經驗。
換言之,傳統的暗箱線性的光學系統、固化的觀察位置、對內部與外部的嚴格區分以及對感知與客體的識別方式,均已過時。無論在話語還是實踐層面上,需要的是一種更為機動、有用和能產的觀察者,以滿足身體的新用途,適應同樣機動、可交換的符號與影像的大量增殖。所以,現代化必然伴隨著對視覺的解碼和解域。
一種新型觀察者乃逐漸成型,不同於我們在過去的繪畫或印刷品中所能看到的。
過去,我們曾被訓練去假定觀察者總會留下某些視覺痕跡,可以通過圖像遺跡來識別。但現代的新型觀察者,成長於20世紀五彩斑斕的影像與景觀工業,對這些外在的視覺遺跡既不信也不感興趣。在視覺中中性而無形的身體,現在已成為產生視覺知識的根源。不斷強調視覺的非真性(nonveridical)與其寄寓於身體的特質,更是現代主義的藝術實驗之泉源。
以上的分析,參考了喬納森.克拉里《電影的魔幻現實主義》的觀點。因為現在操作圖像研究的朋友,多只是跟風,以為新潮,根本不曉得西方思潮真正的脈絡,不知視覺研究早已經歷過一個歷史的斷裂、範式的轉變。看世界,而且是從一個單一孔洞去窺伺,以為就能看見世界真相的時代早已結束,圖像和照片都不能說明世像,只顯示了觀察者的心像。光,不再從孔隙射進來,倒著顯現萬物。反過來,心光才能朗映山河大地。 - - 這種接近中國哲學的立場,我不能自己說,只能藉外而諭,用洋人的理論來告訴大家。
如不用這麼麻煩,那就更好辦了:中國,從來沒有暗箱模型、沒有單一光源、沒有獨眼視角、沒有要再現的現實、沒有定點透視、沒有被視覺化的「客觀真實世界」,既如此,那些基於這類條件建立起來的所謂圖像分析,到底還能有什麼用呢?插圖本中國文學史及其續篇,視如漫畫《西遊記》《紅樓夢》或其插圖可也!
恰好,圖像與文學之結合,正起於明清的繡像小說和戲本。暗中透露著淵源,不該被現代人忽略。

(四)口語

說書、演講、表演,取意諭俗,當然使用口語,屬於「語」之系統而非「文」。
體現在文學史中,除了小說被納入其領域外,我人還不該忘記經典之作:胡適的《白話文學史》。
此書之所以是經典,在於它逆轉了文學的概念、顛倒了文學的論述。
君不見《昭明文選》乎?《文選.序》說得清清楚楚:「賢人之美辭、忠臣之抗直、謀夫之話、辨士之端,冰釋泉湧,金相玉振。所謂坐狙丘、議稷下、仲連之卻秦軍、食其之下齊國、留侯之發八難、曲逆之吐六奇,蓋乃事美一時,語流千載,概見墳籍,旁出子史。若斯之流,又亦繁博。雖傳之簡牘,而事異篇章,今之所集,亦所不取。」
口語之美,事異篇章,跟文筆是兩回事,所以《文選》是不選的。文學,顧名思義,乃文字構成的藝術故也。
胡適卻來個大顛倒,不但口語被拉入文學陣營中,且要說它還是文學史之主流。與此配合的,尚有一個「民間出身論」,謂文學皆起於民間之口語歌謠,其後才漸被文人學去了,予以加工。但一加工,就成了仿品,或次品,而僵化、而死亡。
他們的道理千千萬,而且已講了一百年,大家都耳朵起繭了,不必覆述。我就問一句:若如其說,何不逕稱為「語學」或「言學」「說話術」,而偏要稱為文學?
語學、言學、說話術等等,不全是我的杜撰,西方所謂「修辭學」指的就是這個。柏拉圖說是「用語言討好聽眾的雕蟲小技」,亞里士多德說是勸說之手段。從法庭攻防、市政辯論到悲劇演出,都仰賴此術,而以悲劇為尤要。
史詩、悲劇、喜劇、酒神頌以及大部分雙管樂和豎琴等各種摹仿的藝術中,亞里士多德最重視悲劇。悲劇雖有情節、性格、言詞、思想、形象和歌曲等六元素,但以語言為最要。甚至悲劇本身就是語言構成的藝術:「是對於一個嚴肅、完整、有一定長度的行動的摹仿;它的媒介是言詞。」
所以,由語言構成藝術,總名為「語學」 「言學」是沒問題的。亞里士多德的《詩學》,原來含義也即是如此。當年翻譯引進此書時,採用的是《毛詩序》「在心為志,發言為詩」,所以才把語學翻譯成詩學。結果反而常引起困擾,因爲悲劇、史詩等等跟中國人後來講的詩,實在差距甚大。
西方後來之所謂文學,乃是將史詩、悲劇、喜劇、酒神頌等等用拼音符號記錄下來。因言語隨風而逝,需記錄下來才能流傳。
但這就是文學嗎?《昭明文選》早有答案:言語之美,「事美一時,語流千載,概見墳籍,旁出子史」,也很不少;可是「雖傳之簡牘,而事異篇章」,跟文字藝術終是兩途。
照這麼說來,西方就沒有文學啦?然也!「這什麼話?」你不禁惱怒起來。
勿惱,你沒了點常識:西方只有拼音符號,沒有文字呀!
拼音符號是日本的平假名、片假名,韓國訓民正音,我國注音符號、漢語拼音之類東西,可以記錄語言,達成部分類似文字的功能,但它最多只是「假名」不是「真文」。真文以及真正的文字系統是中國獨有的。 - - 所以西方沒有文學,就如它們不可能有書法藝術那樣。
我的說法奇怪嗎?藝術都是依其文化本性來創造的,民族裡沒有的,就造不出來。評說一切,都不要忘了這個常識,魚不羨慕鳥,鳥也勿追隨著魚。
中國沒有暗箱模型,自然發明不出照相術、透視法之繪畫、電影,不會有光影藝術、彩繪玻璃。
同樣,西方也只能有羅蘭巴特說的「字母藝術」,而無書法。
中國當然也有字母,但整個文化,是以文字統攝形音義的,因此幫、滂、並、明、非、敷、奉、微、端、透、定、泥、知、徹、澄、娘等聲母仍用文字來表達,稱為字母。利瑪竇來華,他腦子裡沒有文字,只有語音,故立刻改用了拉丁字母。
文學,中國以詩賦為代表,西方絕對沒有賦這樣的文體,也不能有對聯、律詩,因為格律不來自音樂和語言,乃是文字的構造。
可惜,常識沒人管,現在的魚老羨慕著鳥,或要以語言代文字(白話文運動已有林紓「盡廢古書,行用土語為文字」之評,後來更逐步走上行拼音、廢漢字的路子),或哀嘆為啥沒有翅膀(為什麼中國沒有史詩、沒有悲劇……)。

(五)通俗

口語之所以在近代聲勢大漲,力壓文字,大環境是因文盲太多,所有群眾性動員,口語都比較便利。即使仍用文字,文字也要盡量淺顯通俗。
然而古代文盲一樣多,甚至更多,可是淺顯通俗易懂只不過如《三國》《水滸》《西遊記》而已,語言不會想要篡位。因此,關鍵當然不在文盲多、需要啟蒙,而在於晚清民初有各種原因和社會勢力要進行群眾動員。
古代不動員群眾,只動員「士」。晚清才開始動員群眾,士大夫只是群眾之一小部分,更多的是市民、是勞工、是婦女、是農民、是兵士,乃至泛稱的「國民」「同胞」。
如維新運動,最早就是以辦學會、辦報、講學來鼓舞群眾。其後改走「致君堯舜上」的路子,失敗之後又繼續動員群眾。唐才常組織自立會、建自立軍起事,梁啟超則注意到了小說與群治之關係,說:「欲新一國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國之小說。」
為什麼?首先就是小說最通俗:「吾今且發一問:人類之普通性,何以嗜他書不如其嗜小說?答者必曰:以其淺而易解故。」
後來的各種運動,基本都是這種辦法,以通俗淺顯之讀物或報刊來動員群眾。
群眾,是要達成政治社會改變的棋子或工具,而通俗報刊與小說又是動員他們的工具。但同時,群眾也是報刊要服務的主顧,編輯挖空了心思要來投合群眾的口味。 - - 要利用他,得用他聽得懂的語言;要讓他掏腰包,得迎合他的趣味。於是,通俗就兼有了語言與風格趣味兩方面的含義。
五四運動以後,這種通俗化的動向,又從報刊延伸進了大學。學生成為最激進的被動員群眾,學潮一發不可收拾。
大學帶動起的各種風潮中,北大除了提倡白話文之外,發起了在全國徵集歌謠的號召,也是非常值得注意的另一次群眾動員。
從1918年2月至1936年6月,共徵集到歌謠16000餘首。帶動起收集、整理和研究民歌的熱潮。1926年以後,顧頡剛、容肇祖等人南下中山大學又成立了民俗學會、創辦《民間文藝》周刊。民俗學正式成為學科。
文學史方面,直接打出通俗旗號的,是鄭振鐸1938年的《俗文學史》。歌謠、民歌、變文、雜劇詞、鼓子詞、諸宮調、散曲、寶卷、彈詞、子弟書等無所不收,本來還打算把小說戲曲都網羅進去。
這當然看起來洋洋乎盛哉,收的東西也都很好玩。
但雜劇詞、鼓子詞、諸宮調、散曲、寶卷、彈詞、子弟書等不是更該歸屬於表演藝術嗎?說他們是文學,標準是什麼?我可沒聽說研究現代文學的朋友把梅蘭芳的《霸王別姬》(清逸居士根據崑曲《千金記》和《史記.項羽本紀》編寫,梅改)和程硯秋的《鎖麟囊》(翁偶虹編寫)納入現代文學史去討論。
若說戲曲之唱詞,本可以當做文學來研究;不去研究梅程諸君之唱詞,只能說是現代文學研究界之失職。則明清那一大堆講究辭藻的「案頭劇」,遠比鄭先生收的許多散曲、寶卷、彈詞更有資格稱為文學,可是這些極盡文雅才藻之能事的劇本,又絕對稱不上是「俗」文學。
所以,俗文學,跟「活死人」一樣,是一個語意自我矛盾的詞。詞意構成了一個魅影,令文學史進退失據。

(六)觀賞

熟悉小說和戲曲的朋友,應該都知道到其中有個常見詞,叫做「看官」。這個詞語,是詩、賦、古文辭等文學作品中沒有的。
為什麼?我國的詩文,是作者型的,在心為志,發言為詩,勞者自歌,非求傾聽。偶然有人能欣賞,喜獲知音,當然高興,但原本就沒想博人喝采。如果居然大受好評,那作品之價值反倒可疑了。老子說:「下士聞之大笑,不笑不足以為道」,若大眾都不恥笑、都喜歡,恰好證明了你已通俗了;只有「詩到無人愛處工」,才顯示你能雅、能脫俗。
說書和演戲相反,是觀賞型的。為看官編故事、演說、爨弄之。所以不僅意中時時有看官在,作者和演出者還常跳出劇情,直接和看官說話。
這當然是大體之區分,寫詩也有想讓老嫗能解的,如白居易;編戲曲也有寧願拗折天下人嗓子的,如湯顯祖。但大體即是如此。
在這個區分底下,讀者的態度便不一樣。
經典和詩文的讀者,讀書的目的,不是觀賞,而是要作用到自己身上來,讓自己能如經典和詩文的作者那樣,成為作者(做成經典中聖賢人、詩文的作者)。程伊川說讀《論語》的人,如果讀之前是這個人,讀之後還是這樣個人,便與未讀相似。講的就是這個道理。
去聽說書和看戲的人卻不這樣。他們聽了這個看那個,譚鑫培如何、余叔岩如何、言菊朋如何、周信芳如何、馬連良又如何,什麼戲什麼腔什麼特點,各相關八卦軼事,如數家珍,可以談得頭頭是道。但就是自己並不寫小說編戲也不會唱。
此類看官中,自然也有看多了以後自己哼兩段的、去票戲玩玩的,但基本就只是觀賞。觀賞者是無實踐性的。
胡適一九三四年二月十四的日記說:「北大國文系偏重考古,我在南方見侃如夫婦皆不看重學生試作文藝,始覺此風氣之偏。」講的就是現代講堂教育中中文系無實踐性的問題。
文學史教學,教列位看官看看這一幕,六朝金粉,錦心繡口,誰誰誰前後主角,誰誰誰著名唱段,劇情身段各各如何;然後再看這一幕唐代初盛中晚四折大戲,浪漫派寫實派田園派邊塞派險怪派……。一幕幕看將下來,流派名稱、名角姓氏、重要唱段、前後劇情雖也熟悉,自己寫首詩作篇賦來看看?
不要說學生不會,在大學裡教了一輩子古典文學的先生,恐怕會的就極少。抄抄古詩詞,不寫錯字,即已難得了,還作詩?平仄格律尚且不通,還古文義法、辭賦體例呢!
但無實踐性就沒有生機。閱讀本來是培養我們自身能力以利創造的,可是閱讀成了觀賞,情況卻發生了異化。評說實踐者的是非短長、優劣高下,嘴上愈來愈麻溜,而自己全在舞台外邊。
這事實上就是隔離。觀物,必有距離,有距離才能觀賞。但觀賞成性,物我便隔,距離成了隔離,生機遂也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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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貓老師
2024-06-29
隔離日記~就醫番外篇 我要回台灣的前一週,我的腳底有些莫名的紅點,心想等隔離結束後就可以去看皮膚科醫生了,因為在德國要約個皮膚科的診實在是有夠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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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美媽
2021-08-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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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自己
2021-06-03
隔離了14天,我們可以做什麼?自從2021年5月15日(生活圈附近足跡出現)已過了17天, 在這期間因為工作變動而產生的壓力、不安的情緒, 愈來愈煩躁的心情讓我在出門騎車的時候有些分心, 然後受了一些傷, 在這期間心情的影響導致了很多小插曲,讓人愈來愈沮喪, 心想著「要快點從這樣的情緒中走出來」 總覺得如果一直是這樣的情緒在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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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珊
2021-05-30
隔離日記的最後一天今天是隔離的最後一天,這次很莫名的,很愉快的度過了隔離14天的生活。 最大的不同當然就是帶了家裡的兩個毛小孩一起過來。 朋友們看到兩個毛小孩可以這麼乖的不吵不鬧的適應完全不一樣的生活環境,覺得很吃驚。 老實說,我自己也很吃驚。 妹妹在剛到廈門隔離酒店的第一天有點緊張,所以當天晚上完全沒有吃飯,不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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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太太在北京
2021-03-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