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在網走站前等路線巴士,而是利用導航,徒步走了兩個公車站點之後,在「刑務所前」的站牌上車,刑務所當然就是網走現在的監獄,跟天都山的監獄博物館是兩個不同的地方。
正值周末,目測車上的乘客,應該都是要前往博物館,果不其然,到站之後,全員下車一個不剩。
在其他城市,博物館或許不是遊客的「必去」選項,不過,來到網走,除了破冰船,監獄博物館則是遊人大多不會錯過的景點。畢竟,參觀以監獄為主題的博物館,在日本是難得的獵奇體驗。
才進入園區,就跟樹叢裡栗鼠打了個照面,然後,牠就越獄了,而我的監獄之旅才正要開始。從窗口拿到一張近千塊的門票走進獄門關,頓時仍躊躇著要從哪開始看起。
1840年代,現代的監獄制度開始在西方逐漸成形、發展,取代以往的公開處刑,被視為一種以「人道」改造罪犯的制度。傅柯的經典名著《監視與懲罰:監獄的誕生》,就是在討論18世紀以降,西方監獄制度的誕生過程。
明治維新,積極脫亞入歐,意欲使日本在西方國家眼中,看起來像個已經「文明開化」的國家,現代監獄就是一個國家是否文明開化的象徵之一。當時新政府的刑部省就曾派員到英屬香港與新加坡考察監獄設施,由太政官頒布的《監獄則圖式》就是當時考察的成果。
監獄的主構就是以中央監視/見張所為中心,獄舍呈現X形放射的型態,並以圓形的外牆圍繞整座監獄,也就是所謂的「圓形監獄」。明治政府以此構圖為參照,並因地制宜、改訂,日後在全國各府縣,建立起這種符合國際範式,也有助國際觀瞻的監獄。
監獄博物館中央的舍房,就是從X型改良為五翼放射狀建築的囚舍。整座園區是由不同年代的監獄建築遷移復原所拼裝而成,例如五翼放射的囚房是明治末年所建,赤煉瓦的正門則是大正末年,高見張所則是二戰後所設置。
園區裡所移置保存的獄舍、管理廳舍、農場、製作所、裁判所、職員官舍、浴場、食堂等設施,甚至陳列的囚服、戒具,不只體現了網走一地刑務的變遷,也是近代日本獄政史的縮影。
從日本監獄史的發展來看,維新以降,曾有隸屬於警視廳與道府縣之下的「監獄署」,以及直屬內務省的所謂「集治監」兩種系統。
光用肉眼認字就知道,「集治監」裡服刑的罪犯們,絕對不會是普通的角色。1880年代以降,陸續在東京、宮城與北海道設立的集治監,起初各自被設定,肩負著不同的任務。
例如東京的集治監,主要為了緩和府內(東京當時是「府」還不是「都」)監獄署受刑人的飽和,將判刑較重的罪犯送進集治監加強管理;宮城的集治監,則是關押因不平士族之亂、西南戰爭與自由民權運動被鋃鐺入獄的大批反政府分子。
1869年才收歸為日本領土的北海道,當時仍然是地廣人稀,急待開發的處女地,更處於俄國熊的熊熊窺視,北方海疆倍感壓力山大陰影下。
道內各處的集治監所收容的流刑性質的重罪犯,是藉以促進北海道開發與防禦的重要勞動力,故北海道的集治監,承擔了配合國策的墾拓任務。
園區的舊網走監獄廳舍內,展示了北海道各地集治監成立與發展的歷史。位於石狩川上游,有著水運之便的月形町,是道內最初設立集治監的所在地,稱為樺戶集治監。此後,因應與日俱增的流刑重犯,與開發的勞動需求,又陸續成立了空知、釧路、十勝、網走等分監所。
集治監的全盛期,道內大約有數千多名囚徒,被送往監所之外,強迫從事北海道的農業墾殖、礦藏採掘、造橋開路等各種高強度的勞動。而每個監所的勞動內容,又各有不同的側重。
網走分監的勞役重點,最初是道內中央道路的開鑿工事,從網走、旭川分別通往北見與札幌的主要幹道,就是假網走分監受刑人之手與性命,所築成的血汗道路。
園區裡展示的「移動監獄」(動く監獄)中,囚徒因政府鳩工益急,難以日歸返回分監的情況下,僅能將就休息的簡陋木枕,與緊鄰便所的就寢空間,靜態的呈現當時過酷的勞動景象。
2010年在園區裡落成的監獄歷史館內,更以動態的影像展示,再現受刑人開闢中央道路時,不敵自然環境的艱困而喪命的現場。
數百位囚徒在開鑿道路過程中,因過勞或環境惡劣而犧牲,屍體被鏈鎖之後草草就地埋葬,直至戰後的昭和40年代,道北各地的文史工作者,在沿著網走、北見、遠輕、留邊蘂的道路上,陸續挖掘出被稱為「鎖塚」的囚徒遺骨。
此外,空知、釧路等分監的舊址,皆有所謂「千人塚」、「解脫塔」等墓葬遺跡,合葬者少則數百多則近千人。
明治初年,網走只是個人口僅有數百的小漁村,1890年代由於集治分監的設立,被送來此服刑的囚徒,由數十人增至上千人,獄所的管理人員亦隨之擴編。由於需要吃飯的嘴太多,一度造成網走村的農漁獲量供不應求,物價騰貴。而食指浩繁之下,農漁業的勞動力需求加劇,就業機會與工資高漲,帶動更多內地與道內人口的移入。
可以說,網走的發展是以監獄為起點,從網走村變成網走町,再成為現在的網走市。
集治監時期,政府就通過徵購監所附近的廣大土地,嘗試栽種燕麥、馬鈴薯、水稻等作物,其後更被指定為「農園設備特設刑務所」,擴大作物的栽培種類,並改良為適應多霧、寒冷等惡劣條件,能夠在鄂霍次克地區生長的作物品種。
20世紀初,日本政府期望以此獲得更好的國際觀瞻,來交涉治外法權廢除,在此契機之下,將受刑人發往監外從事過酷苦役,頻遭詬病的集治監,予以改制撤廢。統一改隸司法省之下的監所,一律稱為「監獄」,至1920年代則又改稱為「刑務所」。
博物館裡的二見岡農場,展示了過去網走監獄利用受刑人培育農作,使之成為當時少數附設有廣大農園,且能自給自足,無須仰賴政府挹注經費提供伙食的監獄。
對後集治監時代的受刑人來說,比起冒著生命危險,在原始山林間當開路先鋒,委身於臨時簡陋,章魚屋一般的移動監獄過夜,甚至在過勞死之後就地被草草掩埋,獄中的務農生活,講好聽一點自己吃的伙食自己種自己煮,農具也自己鍛治,監所美其名稱這些勞務,係為了引導受刑人日後能自立更生,但仍是不脫血汗性質的勞動。
戰前的網走監獄或網走刑務所,也仍然扮演重罪監所的角色。監所地形背山臨湖,赤煉瓦的牆外,還有網走川作為屏障,加以鄂霍次克的冬期酷寒漫長,幾無逃出生天的可能,擁有符合關押重罪犯的先天條件。
儘管網走監獄擁有號稱「不可能越獄」的地形、氣候,與滴水不漏的戒備,仍然有少數越獄成功的傳奇人物,現今也被博物館形塑為觀覽的亮點。例如1940年代被關押在網走監獄,著名的「脫獄王」白鳥由榮,其戲劇性的越獄故事,曾陸續被電影、日劇與漫畫作品所改編。
1983年,吉村昭榮獲讀賣文學賞的小說《破獄》,其後數度被改編為同名電影與日劇的主人公佐久間清太郎,以及2014年野田サトル的漫畫作品《黃金神威》(ゴールデンカムイ)中的白石由竹,皆是以白鳥由榮為原型所創造出來的角色。
網走獄方曾為了防止這位有多次脫獄成功紀錄的受刑人再次逃跑得逞而煞費苦心,在吉村昭的筆下,獄方量身訂做了特製的手銬、牢房,盥洗時徹底實行搜身、內務檢查。
不過,這位脫獄專家每次皆以縝密的心思,與獄方進行神鬼交鋒的鬥智,任誰也很難想到,在嚴密的監視下,仍利用味噌湯的鹽分,慢慢腐蝕手銬的螺帽與牢門鐵框,並僅身著兜檔布,攀上獄舍屋頂破窗逃獄。
憑藉一場又一場的脫逃秀,與擅長隱匿行蹤,難以被警方查獲的野外求生技能,狂刷監獄難奈我何的存在感,卻似乎擔心沉寂太久失去關注,而數次選擇自首回鍋獄中。
吉村昭在《破獄》中,描述1940年代太平洋戰爭開打之後,獄舍的暖房長期缺乏煤炭,只能配給煤炭粉,火力弱到暖房毫無用武之地。
以現今高科技空調的日新月異,獄舍內所展示的暖房設備,更顯其簡陋與不給力。確實對受刑人來說,網走監獄最可怕的,就是冬季的低溫與苦寒。
寒氣侵入牢房,一旦接觸到受刑人的體溫與呼氣,室內的潮濕隨即在牆壁上結冰,口鼻凍傷根本是家常便飯。此外,負責每兩小時輪班值勤的獄警,無法一直在宿舍與棉被維持密切的關係,對於能夠鑽進被窩一整晚的受刑人難免吃味。
二戰的窮途末路,年輕的獄警們陸續被徵召上戰場,刑務人力面臨短缺,工時變長,連休假日都遭到剝奪,政府連新的制服鞋帽都無法配發,不得不勉強修補湊合。
而受刑人在戰爭惡化之際,又再度被動員到獄外從事血汗勞務,修築軍用機場、道路,也要伐木、除雪跟破冰,為本土決戰做準備。例如從網走市區搭乘巴士就能抵達的女滿別空港,就是二戰時期動員監獄受刑人所建設而成。
隨著日本戰後的民主化,與高度經濟成長,明治以降長期收押重刑犯的網走監獄,亦逐漸卸下沉重的歷史包袱,並迎向另一個時代的轉型。不過,網走與近代北海道的監獄,所留下的遺產,並非只存在於監獄博物館這樣的歷史文化財。
或許,有更多遺產,在你我旅行北海道時,曾經走過、路過,只是,你可能不知道。
真的有「幸福北海道之旅」這種東西嗎?或許有吧!如果不清楚北海道的前世,有多少人因負重前行而送命。
終究,每個人都有刑滿出獄的時候,拿著門票的訪客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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