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前世:兵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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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艷翠綠的草地淡去,天色驟然暗了下來。高霓眼前隱隱一個身影,像是看到了自己,抑或那不是自己?不知為什麼,她分明覺得自己既有著一個男孩的軀體,又似乎可以抽離出來,像個魂魄般地在那個軀體身後注視著他在一個隧道中朝著道口的光束前行。這就是做男孩子的感覺嗎?確實有種渾身說不出來的輕鬆。黢黑的隧道裡,男孩高台闊步,仿若沒有任何的牽掛,更談不上絲毫害怕。男孩的鞋子極合腳,一雙淡淡的鵝黃色帆布鞋,腳底生風。正在他得意享受著這包裹周身的無拘無束時,心中一緊,原是越來越接近隧道的出口了,而眼前那一束強烈的光也越來越集中,像個要吞噬他的血盆大口染了金色的唇彩,熠熠發光,讓他頓生退卻到黑暗中的怯懦感。他此時邁出的每一步都充滿了勇氣,就像是讓自己的身體鍍層金,彷彿自己成了一條蛇,蛻變的同時被金色的閃電擊中,然後刮痧似的從頭至尾撫摸下那層過去的皮囊。
走出隧道時,小男孩消失地無影無蹤。高霓所在的軀體變得身材高挑,披一襲白色狐皮裘衣。裘衣長至膝間,湊近才能看到根根分明的白色狐毛尾端是近乎銀色的灰。裘衣下是纖細的小腿,一雙淺色高跟鞋。高霓的眼睛緊緊跟著這位時髦女郎,滿腔的難以置信幾乎讓高霓把眼睛貼在了女郎身上。還是說,此時,高霓的眼睛就是這個著白裘女人含情脈脈的雙眸呢?
女人登了不多的幾級台階,一座頂梁高大的建築呈現在眼前。那是一座桃粉色的建築,圓拱形門廊,沿著邊緣是奶油一般的白色雕花,有種近乎輕浮的寡淡,此時,似乎很適合吟一句:「雕欄玉砌今猶在,只是朱顏改……」左右各五根白色的柱子,支撐著這座建築,也同時支撐了天台拱形四散開來的慘白色女兒牆。身後階梯旁似乎傳來一群學童的聲音:
「兵房粉
兵房白
兵房的女人大腿抬!」
一遍一遍的吟誦著,然後,隨著孩童們的腳步聲,聲音漸漸消逝。女人走至門前,對開的兩扇大門像長了眼睛一樣,徐徐向內打開。自然,立在厚重門後的是帶著白手套的侍者,從衣著上分辨不出他們到底屬於這座建築,還是建築里的哪個人,不管怎樣,都一身筆挺洋裝。其實,女人根本沒有思量門是怎麼打開的,雙眼直視前方的她從開始就知道門一定會為她打開。開門的瞬間第一眼看到的是天花板上排列整齊的吊扇。青銅色的吊扇鑲著翠綠色的扇頭,一下一下緩慢地旋轉著,像看盡了人間年華流轉,只剩下周而復始的漫不經心。徐徐的風推著女人的裙擺,裙擺像浪濤般在腿間摩挲,她雙頰含羞,低下頭時,雙眼落在廳里的木質地板上,一片挨著一片,縱橫倒錯,卻切切相對,完好地拼出了陸軍俱樂部的河山。踏著這地板,一雙雙男女相擁而對,跳著交誼舞。目之所及,男人們都穿著熨燙妥帖的呢子軍服。女人無聲地走進舞池,吸引來眾人的目光。所有的女性此時都黯然失色,唯有她似蝴蝶一般掠過每一位軍人的身前。近可感覺他們炙熱的鼻息,溫存的雙唇;遠可見軍人筆挺的戎裝與軍靴,擁著裊娜的舞女。軍服過身,她卻沒有在任何一個人面前停下。享受著眾目睽睽,她被這個攬著腰,又旋轉著投入了另一個的懷抱,再在旁邊寬闊的肩膀上蜻蜓一點水,千嬌百媚的嘴唇又輕輕擦過了身邊痴痴的一雙雙眼眸。Julie London在背景角落裡低聲唱著,「cry me a river……」
此時,學童的聲音又尖利地在窗外響起。兵房的木製窗子清雅、莊重,稜稜格格,被做成士兵模樣的鑄鐵小像夾在兩邊的牆壁上,任聲聲兒歌長驅直入:
「兵房粉
兵房白
兵房的女人大腿抬!」
女人嗔怪轉身,猛得一下彷若要將高霓的魂魄甩出雲霄。彼時由侍者把守的門不見了蹤影,再次意識到的時候,女人已經騰騰地跑下台階,白色的狐皮裘衣依著人力車的輪廓捲縮在軟椅上,每一道褶都透著華貴。腳車夫一字不吐,一聲不吭地往前跑,背後沁著汗珠。靈魂追逐著女人,而女人只一心想逃,逃離她所不明不白的一切,任憑腳車夫噔噔地拉著她到天涯海角。她究竟在逃什麼?這一切的發生就好似一部黑白靜默的老電影,緊湊迅速到無時間去回想,只能如被施了魔法一般穿著水晶鞋子不停地旋轉……
車程不長,顛簸顯得多餘,一陣風的功夫,人力車停在了一座山廟前。山廟遠看似乎含著一點綠意,並非盎然,而是周身被樹藤爬滿深邃的墨綠色,搖搖欲墜地像是在等誰。車夫扔下她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高霓目之所及處,只有一道狹窄的半人高的階梯。她試探般地走上了通往山廟的台階,周圍一片黑暗,雜草叢生。台階越走越長,終於領她到山廟門前。這裡不是供著海神的廟宇,不是媽閣,連觀音像下面的蓮花座都沒有。山廟的質樸似乎預示著它容納世事艱辛的博大,高霓落入女人身軀,帶著自己的艱辛剛要靠近,隔著白裘,身上就感到生疼。找尋的眼光終落在自己身上,竟有一條鞭子,一下下抽打著她的身體。鞭子嗖嗖地落下,觸及她柔軟的腰身時還會一旋,好似她是一隻陀螺,細而長的摩擦以將她抽地暈頭轉向,只得懵懵地掉頭便往階梯下逃。從餘光裡女人看到身後追打她的是一個和尚,手持鞭子,其迅疾之勢似卷似纏地讓她無法脫身。此時的白狐裘衣也重重地裹在身上,勉強留著一絲溫暖。如雨點般的鞭子一直追著她至山廟腳下,回首望去,剛才人力車離開的地方,竟攤坐著一個老嫗。一眼瞥過,老嫗倒像是五十年後的自己,眉眼間竟成了一個沈醉在自我愁苦中的母親,無法自拔還要緊緊拽住自己的孩子。老嫗抬了一眼,冷不防,猛然間抱向高霓的雙腿,開始搖晃、哭喊道:「做什麼都好,就是不要生孩子!」那句話裡的字像是落在盤中就砸裂開來的脆皮珍珠,一個個地在高霓眼前破掉。
再之後,高霓的靈魂似乎飄起來了,飄在空中看到自己的軀體也癱坐在地上,白色的狐皮裘衣軟軟地墊在身下,均勻地鋪開,身邊竟依偎著五個奄奄一息的孩子。高霓來回思索著老嫗的言語,卻不知該作何解。她低頭看看自己不知何時垂老的肌膚透露出的死亡訊息,一切都癟癟的。時間真是個奇怪的東西,在這似夢非夢的境地裡並不是一往無前的線性傳播,而是來去自如地折疊著,一時間,聯繫起了很多人和很多事,也是其可怕之處。
當高霓淺淺地意識到漸近的渾厚男音時,似乎一記響拳將她懵懵懂懂的腦袋打得怔怔作響,她又看到了那片綠色草地,並逡巡向前。聲音越來越清楚,直到高霓慢慢從草地裡走出,她以為自己已經「清醒」了過來,然而,還未睜眼的高霓——又看到自己正喘著粗氣向樓上攀爬,一步快似一步,嘴裡不停地唸著,「九姨,九姨!」。面前豎一道鐵門,她毫不猶豫地抬手敲了敲,忽然,高霓感覺到自己的頭開始在枕上不安地晃動,整個身體也好似被囚禁在了局促的樓梯間一樣。九姨跟在自己的身後,著急地下著台階,鞋子聲聲作響。高霓的臉頰在枕上左右輾轉,「你不要這樣側著臉睡覺,刀條臉,難看死了!」母親兒時常說的話,讓高霓覺得她自己的臉更像是一把殺人的刀,不論刺入誰的胸腔都是致命傷。要是用來救人呢?刀能救人嗎?高霓被自己一連串的問題纏繞著,一下子雙目圓睜,頭腦全然清晰。

盯著米白色的天花板,剛才的一幕幕清楚地在眼前回放。她眨眨眼,房內的電飯鍋、Hello Kitty的毛絨玩具都無法讓她與現實重新接軌。「你看到什麼了?」邱灝雯側轉身發問,毫無倦意。「上個世紀四十年代,我在上海,應該是個高級軍妓?」高霓口氣並無絲毫遲疑,因為她要讓自己聽起來是毫無保留的,那走出草地之後的故事,她還不想講給邱灝雯聽。而兵房的故事,她也不甚明了。
邱灝雯懶洋洋地哼了幾聲,騰地一下坐了起來,「我什麼也沒有看見,你快給我講講,你究竟看見了什麼!你前世是軍妓?」
原來,與邱灝雯計劃的相反,真正「看見前世」的是高霓,邱灝雯一點兒都沒有進入狀態,更別提「沿著那茵茵綠草走下去了」。不過,高霓的「故事」里確實有事——
「看見」了前世的高霓確實還沒有緩過來精神,因為連她自己也沒有想到怎麼會看到這樣連貫、看似毫無頭緒卻如此似曾相識的片段。那山廟和兵房前的階梯均不過十級,被磨到完全沒有稜角的淺肉色磚,竪著砌的,她在哪兒見過?言語間,高霓明明看到兒時的自己,一雙小腳丫開始時恰好與竪砌的磚一樣大小,後來慢慢長大,最後成了一雙著短絨高跟鞋的曼妙纖纖細足。在階梯上往來穿梭的身影分明就是高霓自己!這,究竟是在哪裡?學童兒歌里唱的是他們背後粉白相間的兵房。一座建築高出車水馬龍的路面,平行伸展開去,往來的行人無不駐足,誰人見過色彩這樣鮮艷的兵房呢?
邱灝雯不依不饒,硬是要高霓將「前世」故事的來龍去脈說說清楚。尤其自她們成為好友起,高霓都很少提起她從前的經歷、父母或是朋友,甚至除了邱灝雯之外,高霓似乎也沒什麼其他朋友。邱灝雯不敢揣度自己的重要性,只是從「看到」的「前世」裡讀出高霓的反應並不如常。
邱灝雯殷殷誠摯的眼神令高霓無奈,她坐正,拿過一支筆,在凌亂的桌邊隨便拿了一張紙,寫下了這樣的一句——
瀝血畫中留語句,至今仍覓系鈴人。
寫完之後彎彎曲曲地把那塊撕下來,揉成一團,朝著邱灝雯扔了過去。高霓斜倚在竪起的枕邊笑咪咪地看著邱灝雯打開紙團,然後抬起頭,眼光裡無法遮擋的好奇的注視,笑了。
「我很小的時候在一個同學的課外書裡讀到的詩句,突然想起來的,必須寫下來,不然怕忘了。」其實,這句詩高霓知道自己怎麼也忘不了的。
「你到底都看見什麼了?你的前世是怎麼樣的?」
「很奇怪,我先是看到二三十年代的上海,沒有看到什麼車水馬龍之類的,但是看到一座建築,有點像……嗯,粉色的百年建築了,我走進去,感覺自己至少是個名媛,有種《大亨小傳》裡黛西的感覺,或者說是瘋癲後的黛西?……」高霓開始如喃喃自語般地述說,「我在一群穿著筆挺戎裝的軍人們中間穿梭,他們個個覬覦著我。但其實,剛剛開始那個男人引導我們進入那片草地的時候,我還是個男兒身。」高霓下意識地用手摸了摸耳垂中那兩個小洞,「我前世是男孩子,怎麼又變成女人了?不管怎麼樣,下輩子還一定是女人吧。」
高霓對於看到的那位老嫗輕描淡寫,幾乎是一筆帶過,然而,邱灝雯卻看出了其中的衝突,問道:「這老太太有點奇怪,會是誰呢?她勸你不要生孩子,可那些孩子又是誰的呢?」高霓沒有回答,她覺得在自己的前世中並不應該看到母親,明明是僅屬於自己的前世,自己的歷史,跟誰人的子宮都沒有關係,為什麼依舊逃不脫被告誡的命運呢?究竟,那些孩子是誰人,那麼多孩子們……
邱灝雯聽得仔細,覺得這樣離奇的故事還真不負自己最初的意願,至少高霓看到了很多有意思的事情,於是便從高霓手中接過筆和被撕掉一塊的紙,接著那句詩草草地記錄起自己心中的感覺,只不過筆下的新詩像是嫁接的植物,與那句的平仄、韻腳都格格不入——
今生未穿的耳洞,
是前世男兒身的承諾,
輪回反被輪回誤。
尾隨光亮,
是出生時的本能,
也是死前的最後一幕。
穿過隧道的閃爍,
轉身間變成上海的摩登女郎。
白裘衣裹出切身的
假惺惺的溫暖。
門間的光線,
透出一場軍中的盛宴。
形形色色的官兵,
沒有一個曾是歸宿。
軍服過身,
如叢林中尋肉的獅。
欠身走下人力車,
爬向寺廟,
車夫那汗濕浸透的背。
廟宇在黑暗中高聳,
暗落在身上,
化作不停歇的鞭笞。

倉惶後退,
自階梯滾落。
通往成佛的石級,
從來不易。
衣衫襤褸的老嫗,
重復訴說著子子孫孫的罪孽,告誡
輪回止在了黑暗中,
五個孩子圍繞。

收筆間,邱灝雯旋即高聲讀了出來,嘴角露出一絲笑容。她按著高霓的描述寫下來了這樣一首不同於以往的詩篇。高霓則迎來了心中似有非有的一點釋懷,眼前坐著的這個女人是否就是自己暗示的那位「知幾」呢?沒錯,高霓不喜歡「知己」這個詞裡的「己」字,換作自己的「己」字以後便一直延用。從小的孤單令她再清楚不過的就是這個世界上除了自己,沒有任何一個人能真正意義上理解自己;而唯一能夠理解自己的人——正是那位被困在同一個身體中的人——往往選擇背對自己,「面對」太難了。於是,「知己」就變成了「知幾」,像是一個問句,時時引發著思索。
如若深諳讀心術,邱灝雯自然會愈加相信她與高霓的相遇就如同注定一般,那麼,她的文字也一定會成為描述高霓筆觸下一幅幅畫作的千字之言。但現在的她,還並不急著向高霓昭示讀懂她那一句詩的人就在眼前,時候未到。只是不論怎麼想,高霓剛才口中的兵房總是歷歷在目。窗外日光如許,粉色的古舊建築在邱灝雯兒時一直被稱為「兵房」,後來正名,就是現在的陸軍俱樂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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