強納森.法蘭岑〈我最愛的臭老頭〉

更新於 2020/07/30閱讀時間約 14 分鐘
Jonathan Franzen,拍攝:Shelby Graham
強納森.法蘭岑-Jonathan Franzen
生於一九五九年,美國當代小說家、散文作家,《紐約客》雜誌撰稿人。著有《修正》(The Corrections)、《自由》(Freedom)、《純真》(Purity)等長篇小說,以及文集《如何獨處》(How to Be Alone)、《到遠方(Farther Away)》、《地球盡頭的盡頭》(The End of the End of the Earth)。曾獲美國國家圖書獎及普利茲獎提名。

一定有某種不曾存在的物體入侵了世界。發自人性的毀滅性機器。
— 卡爾.克勞斯〈涅斯特羅伊與後代〉(Nestroy and Posterity)
當年選課發生了奇怪的差錯,大學時期我意外地主修德文。以至於後來我在德國度過了兩年—第一年去了慕尼黑,第二年拿傅爾布萊特獎到了柏林。在那之後的歲月我離群索居,和世界的主要聯繫之一就是閱讀報紙。我依賴報紙,但對它又十分憎惡。當時我正企圖要成為一個嚴謹的作家,想要寫小說,類似《紐約時報》這種優良報紙裡也會出現的陳腔濫調和文理不順簡直讓我心煩意亂。我覺得媒體對我感到熱切的議題不夠關注──環境問題、核能武器、消費主義—並且好長一段時間我認為他們賜給雷根總統一把尚方寶劍,讓他為所欲為。那感覺彷彿眾人皆睡我獨醒。就只有我,和卡爾.克勞斯。
我在大學裡讀過克勞斯的作品,然後在柏林時又接觸一次。此人道德信念堅硬無比,對維也納中產階級媒體的批判嚴峻、憤怒,又風趣。他針對兩樣東西道德敗壞的結合,尤其加重火力:少數媒體大亨日益富可敵國,但他們手下的報社卻一直灌讀者迷湯,說社會越來越民主進步,民權越來越強,民智越來越進化,社會漸趨人民共享。這讓克勞斯很抓狂,因為他眼見這些赤裸裸顧著發大財的財團偽裝成偉大的社會平衡家──而且竟然還成功了,只因為他們讓大家都上了癮。
克勞斯聰明、幽默又狂熱,在維也納有一大票粉絲崇拜追隨,他開講讀會時到場群眾多達上千人。七十年過後,我也成了他的粉絲隨眾之一。他用的語句非常艱澀,但是非常引人注目。沒有什麼比堅定的信念更能帶給散文體一道道憤慨的鋒芒,而我完全拜倒其下。因為我也在為自己的寫作尋覓那既憤怒又風趣的鋒芒,因為我對媒體的憤怒而感到孤立無援。我也深受克勞斯認為我們正全員邁向世界末日的信念吸引。當時我們正處於舞槍弄劍末期的冷戰當中,於是我深信世界末日指的是核武戰爭。只要我深信我是正義之方,而世界都是錯誤的──基本上我整個二十歲時期都是這麼認為的──我就完全臣服在他魔法之下。
跨過三十歲的門檻,我就踏入了一片黑暗叢林。早先黑白分明的一切,現在看起來都是灰色的。新聞報社不再像是文化敵手,網路時代降臨後他們也深陷苦戰,記者們一個個失業了。我發現:你知道嗎,其實他們都是努力工作、認真負責地報導新聞的人。他們並未假扮他人的模樣。在語法上犯了點錯我就不斷找他們的碴是我太乖僻偏執。同一時期,我正經歷著雙親逐漸死去,婚姻也分崩離析,人在經歷了這些事件後──假使你誠實面對的話──是無法仍堅信整個世道都混濁不堪,唯我獨清的。長至三十幾歲中期,人生很坦白地展示給我看,那些曾讓我非常篤定的事,其實我都錯得挺徹底的。一旦發現你對一件事認知有誤,那麼對其他事情的判斷是否也有錯誤,這個可能性就大大敞開了。
於是我失去了對克勞斯的興趣,雖然我為了想出版作品正著手翻譯他的文字。我放棄了那個計畫,一直到幾年前我遇到其他克勞斯的粉絲。他們鼓勵我再度投向他的懷抱,而我回頭後才發現,比起批判八○年代的報社,他對當今科技和媒體當道的看法更為貼切。由現今看他當年所說的話,簡直是料事如神。他的批判幾乎直接適用於新聞報社的部落格化,以及社交媒體的崛起──他真的在一百多年前就預料到了。即便我自以為已經長大了,擺脫了他獨樹一格的道德確信,我又重拾未完成的翻譯,盡我所能地讓他的文字能讓英語閱讀大眾親近看懂。
克勞斯所寫過、意義對我最為重大的一句話是「Ein Teufelswerk der Humanität」──「發自人性的毀滅性機器」。九○年代中期,由於智慧手機的崛起,以及心理疾病藥物學的影響讓人性逐漸被物質化,我為文學的前途感到憂愁。科技和消費主義兩者相濡以沫、進而接管了我們的人生,我開始思索如何將這件事情描繪出來。它們是多麼撩撥人心又有侵入性,卻又那麼令人欲求不滿。正因為它們無法提供滿足,我們持續對它們索求,又更加重了對它們的依賴。網路造成的集體迷思和電子產品恆久的刺激,開始腐蝕一種概念,就是人類能夠創作出比方說一本小說。我找到能夠勾勒出這些情景的字句,就是「發自人性的毀滅性機器」。它受消費主義定義,獨攬集權排除了其他生存方式,突然蹦進天地之間,憑藉自體發展的邏輯建構了我們的欲望,充滿破壞性卻又不斷孳息。一言以蔽之:「科技消費主義是一具毀滅性機器」,多虧了克勞斯的啟發。
有趣的是,九○年代有一群立場不同的作家和思想家對這樣的發展越來越警醒。有《無盡的玩笑》這樣巨無霸長度的小說來對科技消費主義作出反響──裡頭一膠卷的畫面,一旦開始觀賞,就無法停下來。早在九○年代就有跡象指出,機器並不是在替人類服務,反而以它的運作邏輯主導著我們。無論喜歡與否,摩爾定律說明了電腦功能在兩年半後,將會比現在強大精實一倍。顯然,摩爾定律發表後二十年後,已屆臨其預言的極限,但在當時科技已進展得如火如荼了。應用軟體推陳出新,人們得丟棄他們陳舊的機器,因為全新款項的機械和軟體又上市了。未經我們同意,這已然成為我們的生活模式。即便疑慮重重,我生活模式曾是如此。
克勞斯這句話的第二部分也值得探討,「der Humanität」,──「出自於人性」。九○年代我並未對這個字多做留意,但現在回頭整理我的譯文,我開始仔細咀嚼克勞斯想探討什麼。「Humanität」這個特別的用字讓我多看了兩眼。他大可使用另一個字「Menschlichkeit」,但他捨棄了。他的理論脈絡和華特.班雅明的《機械複製時代的藝術作品》類似。班雅明認為機械複製和生活的日趨科技化能帶來確實的社會福利,但同時要付出的代價就是生活的扁平化。科技發達的現下,讓我感到特別困擾的是聽見人們再三覆頌—愉悅、驕傲、又興高采烈地──電腦正在改變我們對生為人類的認知。這些興奮的人們想說的是我們正在進化。然而在我眼中,社交媒體將一個曾經有成人的世界幻化為國中二年級的校園餐廳。我看著臉書(Facebook),心裡浮現的是拉斯維加斯的一個視訊撲克牌桌。
對我而言,整句看來,克勞斯的這段話暗示了科技消費主義的魔鬼思考邏輯。那和生而為人毫無關係,和自由、人權和自我實現的言論硬生生地結合在一起。這個結合不容許我們小覷──因為,你再想想,誰從中獲利,誰又因而陷入貧民的狀態?克勞斯也算是個陰謀論者。他主張這些眼裡只有謀取利益的大財閥,嘴上說的卻是仁義道德,這絕非偶然。在當時只是在報紙社論專欄裡說說而已,現在則已全面浸淫了矽谷文化:「我們讓世界更好。」或者舉推特(Twitter)為例,它試圖將「阿拉伯之春」革命納為自己功勞。克勞斯覺得最荒誕的事情是,這部機器不只具有毀滅性還有自己一套思維,並在核心有個大謊言才得以運作得下去。
這和克勞斯另一句名言可以互相銜接:「我們的智慧足以建造出機械,但是不足以令它們為我們服務。」老天,這真是太真切了。你看看我們和電腦互動時的實際內容──有不少好料,但有大把時光浪費於在臉書網頁上看別人參加愚蠢宴會的照片。我本意不是真的說一切都很差勁。一直到一九九六年之前,我堅決抵抗使用電子郵件,但現在它已成為我生活方式一部分,而且其實心中對它充滿感謝──和打電話相較起來,我還比較喜歡寫電子郵件。對於科技,我並非真的走強硬路線抗拒到底。我所反對的是,僅因我們有能力做一件事,不經大腦、不假思索地就去執行了。現在每個人一週七天、一天二十四小時全時配戴相機。這是好事?還是壞事?人們並沒有正經討論過這件事。潛能既然存在,它便理所當然地被剝削。它會被推向市場,會被販賣,而我們一定會去購買。這就是毀滅性的機器。
克勞斯對持續進步、發展只會越來越好這樣的概念抱持著高度懷疑。一九一二年,當他正著手書寫被我收在書裡的那些散文的時候,人們對於科學能為世界帶來的改變是非常樂觀的。科學進展讓每個人都得到啟蒙,政治能解放弱者,而這世界將成為更美好更美好的地方──故事是這麼講的。然而兩年後,人類史上最可怕的戰爭爆發了,二十五年後緊接著又是一場更糟糕的戰爭。克勞斯有些話說對了:對於科技會為人類服務,一切只會越來越好云云的話保持懷疑是明智的。我們狂熱地崇拜科技烏托邦,狂熱地擁護科技,或許值得讀讀一位曾經親炙現代媒體和科技誕生的作家,對一昧歌頌進步的人的言語保持戒心。我不確定我對科技媒體新世界某些事物的戒懼是否通情達理。但我也不認為我是錯的。所以那些斷然否定在我看來其實十分合理的抗拒的論壇,讓我感到厭惡──我常常看到這樣輕蔑。
我們究竟是否因為網路而過得越來越好?我的看法是這樣的:網路很多方面的確無與倫比。它是絕佳的研究工具,要買東西也很不賴,也很適合把人群拉近從事共同的事業,像是軟體共享、或者擁有共同愛好或受同一種疾病所苦的人想要找到彼此進行對話。這些事它都能處理得很好。然而大致來說網路──尤其是社交媒體—滋生了一種觀點,認為一切都值得分享,一切都該共享。假使運作順暢,那倒沒話說。但是我認為在文化製作的領域中──特別是文學創作──是運作不來的。好的小說並非由一個團隊寫出來的。好的小說亦並非出自合作計畫。一本好小說的創作,是由自我隔絕的人們往下深掘探索,自深處帶回創見的報導。然後他們把這些發現以大家易於理解、易於分享的形體呈現,共享這一點不會在創作階段發生。一本好小說的構成要素,除了作家本身的書寫技巧,還有它是否真切貼近一個人的主體意識。人們總是在說要「找到自己的聲音」:嗯,這就是了。你要找的是屬於自己的聲音,而不是群眾的聲音。
克勞斯描述想像空間,或者說他暗示想像空間的存在時,他使用了「Geist」這個字眼—這是德語說的「靈魂」。他認為日新月異的科技和那個靈魂是對立的。要對這個說法心服口服,你得當德國人才行,但我想美國人也有竅門能夠詮釋他的觀點,我認為作為對網路時代的批判是可以成立的。不把網路視為服務人類的有用工具,而是作為生活的一種型態,以及待人接物的方式。對於某些形式的藝術創作,電子世界其實害處不小,有害的程度可說是與其作對的地步。
你不必像品瓊那般極端,完全戒絕充斥著自我行銷的網路。我環視近幾十年北美洲出產的真正偉大作家,我想到了艾莉絲.孟若、我想到了唐.德里羅,我想到了丹尼斯.詹森。這些人能見度都頗高,但他們明顯劃分了嚴格的界線。艾莉絲.孟若,你知道的,她有很多事要忙。她要做身為艾莉絲.孟若必須做的工作。詹森也如出一轍,德里羅也是。品瓊的自我隔絕非常極端,如同沙林傑一樣,他冒著製造完全相反效果的風險,或許是刻意為之—他對宣傳活動的絕對嫌惡,正好成為一種反向宣傳。成為我心中典範的作家們是那些仍維持著某些公眾生活的人—我們畢竟是社群動物—不過是有所節制的。作家有讀者,也有面對讀者的責任。我們也有維持自我的責任。這是要謹慎平衡各方勢力的措施。我要再次強調,網路和社交媒體多麼誘人,像會成癮的藥物一樣能即時提供滿足感,一個不小心就會得意忘形。
我覺得我們身處一個科技已遠遠超越人類其他能力的時代。這是多處可見的──貧富差距與日俱增,全球的仇恨、衝突和恐怖主義,我們國內政治失能。在我看來,到了某個時間點,想活下去的話,我們必須開始認清科技發展中醜陋的面向,並且斷然拒絕它。雖然幾乎不可能,但其實亦不難想像,或許經歷一場核能爆炸意外,再加上幾次發電廠災難,人們就會同意:「我們有能力分裂一粒原子,但是我們選擇不這麼做。我們要將全球力量集結起來,一同確保我們不會執行這件我們有能力辦到的事情。」講到轉基因食品,重組DNA,我們已經能夠聽到「就算我們做得到,也不代表我們應該那麼做」的聲音了。那我們對日新月異的數位科技的熱情擁抱呢?雖然有種種明顯的負面跡象,我們仍一頭猛栽進去。我說,網路幾乎要摧毀新聞業了!沒有專業新聞記者,三億人口的民眾要如何運作功能健全、結構繁複的民主體制呢?那些擁護者總是說,那你可以把新聞工作群眾外包啊,可以洩漏啊,可以用你的iPhone手機拍照啊。鬼扯蛋。在首都報社二十年的工作經驗是無法外包的。我們必須批判思考我們的機器會帶來的後果。我們必須學會說不,學會如何支持重要的社會服務項目,比如說我們正在毀滅的新聞業。
這是千真萬確的,對任何一個企圖寫出真格小說的人來說尤其確切。我第一次遇見唐.德里羅時,他提出假使哪天我們停止出產小說作家,意味著我們放棄了個人意志的理念。我們就只剩下群眾而已。所以我認為當今作家的責任非常基本:繼續努力當一個人,而不只是芸芸眾生裡的一員。(當然,現下芸芸眾生聚集的地方大多是網路上了。)這是要給任何一個想成為,以及繼續作為作者的主要功課。所以說即便我耗上半天上網──收電子信件、買機票、網上購物、觀賞鳥類照片,諸如此類──我得小心限制自己的網路使用。我必須確保我仍擁有屬於私底下的自我。因為這私人自我是寫作的泉源。抽離自我的次數愈多,我愈發只是另一只拾人牙慧的擴音器而已。身為作者,我試圖關注人們會忽視的事情。我試圖盡我所能、謹慎地檢視自己的心靈,並且想辦法表達我在那裡的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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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利•索可洛夫(Lale Sokolov,1916~2006)人生中有超過50年都懷著一個秘密,這段不能說出口的往事發生於二戰時的歐洲,那時,納粹德國人對猶太人做出不可思議的恐怖事跡。80歲以前,勒利完全無法向人說出這段過去,即使他的生活離那個恐怖地方有千里遠。 勒利曾經是奧斯維辛集中營的刺青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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