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我選擇一部透露電影本質而且又親切可人的電影,那我絕對會毫不猶豫的一再推薦《新天堂樂園》,一方面作為朱賽貝·托納多雷(Giuseppe Tornatore)部分人生投影,它包含了許多西西里的生活細節,另一方面前陣子逝世的配樂大師顏尼歐·莫利克奈(Ennio Morricone)也給其提供了作為靈魂的配樂,於是它既是私人的,也是公眾的,如新天堂樂園。
本片起於幼時是放映師助手長大後成為電影大導演的多多,藉由轉述的方式得知自己亦師亦父亦友的家鄉電影院放映師艾費多的死訊,然而即便這個訊息是由轉述而得的,卻強力的把他拉入了兒時回憶之中,而由此開始,我們時而跟著多多,時而脫離多多,看到了他所生活的家鄉之過往,於是見到了一幅西西里浮世繪,看到了那個戰後物質文明匱乏卻因為精神文明而得到寬慰的時代,我們可以看到教堂與電影院的一體化,這也是天堂樂園還沒有成為「新天堂樂園」的前身。
而在電影院裡,我們看到神父手搖鈴鐺,在每個情慾洶湧的瞬間,這些瞬間都被剪掉收在盒子裡,他們是那些「應該要在還帶子時還回去,有時卻會忘記還回去的碎片」是宗教審查下不符純樸風俗的電影片段,在電影後半段原本被嘲笑被瞧不起的一位離開鄉下去發大財的先生回來後,他出資重建了滅於火災的新天堂樂園,這個角色便預示了多多日後的離鄉與衣錦還鄉,如同艾費多所說,這裡的時間是靜止的。家鄉的一切都有待外力的引入方得流動,他因為舊膠卷引起的火災而失明,當他看見新天堂樂園引進的不易燃燒的新膠卷後感嘆:「進步總是來得太慢」作為一名放映師,作為能控制電影「時間」的人,艾費多的感嘆格外的諷刺,而作為盲人的他看的確實比其他人都清楚,他看到了這裡的未來,看到了多多的未來如果在這裡會怎樣。
艾費多清楚電影是什麼,電影是美好的謊言,當多多偷偷把買牛奶的錢拿去看電影被媽媽抓到時,路過的艾費多幫多多撒謊,拿自己的錢佯稱那是多多掉在電影院裡的,後來又有一次,多多的媽媽因為多多偷拿的膠片在家燃燒,差點燒死妹妹而暴跳如雷,怒斥多多如果爸爸回來一定狠狠教訓他,愛看電影的多多當場戳破媽媽的謊言,爸爸不會回來了,多多哭著大喊,我們才知道,多多的心靈早已被電影薰陶成熟,也早已看破媽媽多年維護的謊言。
電影和電影院的關係被飽滿展演在本片裡頭,有些人喜歡坐在高處向下吐痰,直到被砸的滿臉屎,有些人坐在下面,卻與坐在上面的人看對了眼,從此共度白頭,也有人電影看一看就像甘迺迪和林肯一樣被殺手槍殺在座位上,你會看到電影院不只是看電影的地方,他還是社區中心,既播放新聞,又傳承文教,也是寂寞少年們情慾啟蒙之地,還有性產業營運之處,銀幕內的慾望與銀幕外的慾望相互流動,好不熱鬧,私領域與公領域的界線的混淆也使得電影院更加的神祕。當然看完電影後走出來相互褒貶片中人物如《大地震動》的男主的反抗的正確與否也是少不了的常見迷影行為,電影雖高高在上卻也平易近人,人們仰望也俯瞰,既看別人的故事,也在看自己的故事。
但最讓我印象深刻的,還是某次電影院人滿為患時,艾費多靈機一動,便讓電影不只在電影院內播放,還投影到對街的建築上,我們看到影像在建築上慢慢移動,最後展開在他人住家牆壁上,而無法進入電影院的人是多麼的驚喜雀躍,彷彿天降甘霖,那是多麼神奇的時刻,原來能看到電影是這麼幸福的事情,而也在這個瞬間,能在電影院裡看電影的人跟在電影院外看電影的人有了一種平等的假象。
隨後彷彿是為了懲罰艾費多營造的這種平等的假象,膠卷便燒了起來,也導致了艾費多的失明,如同盜火賜與人類的普羅米修斯挑戰了人神秩序後,便被被懲罰縛在山上,日日受鷹鳥啄食內臟,艾費多在這場災難後,從此被縛在夜裡。
然而他卻因此看得更清楚。
只有能看見真相的人才能夠捏造謊言,而也只有看盡謊言的人能看見真相,艾費多執著於要多多離開家鄉,甚至要求他無論如何都不得回來,他不想聽多多談自己,他只想聽別人談多多,長大後的多多聽家人談到艾費多臨死前都還堅持這一個決定,神色五味雜陳。
他成功了嗎?
當多多回鄉後,他自己白髮叢生,而過去他所認識的人們也都白髮蒼蒼,昔日嚴厲的神父稱呼他為「先生」,至於新天堂電樂園亦搖搖欲墜,資本主義將宗教掌控下的天堂樂園變成新天堂樂園,也帶回了之前被剪掉的接吻戲,然而資本主義也讓新天堂樂園隨著電視普及還有影院設備競賽而荒廢,廣場上看得到最新的機車,還有最新的廣告,艾費多騙了多多,一切都改變了,而多多則對長年離開母親和疏遠妹妹感到內疚,他與鄉人們一同與艾費多的棺材前行,成名的代價不只是單單的努力或時間而已,還代表著你必須放棄一段時光,這些時光在被放棄後就再也不會回來,再也不會。
我們對於電影的情感是複雜的,當我們想起電影,或者嘗試去評論一部電影,總是無法單單純純的就其文本內部斷言,因為每一次的電影欣賞都有每一次的時空背景,如同當我們談論電影,電影是膠捲或數位拍攝的也會有差異,而跟誰看電影在哪裏看自然都也會有差異,種種的差異構成了名為電影院的電影身體,你甚至可以說新天堂樂園不只是那一間電影院,而是整個多多的家鄉,因為他的電影啟蒙與電影經驗與他的家鄉經驗,早已密不可分,如同當他開始嘗試拍片時,一個名為艾蓮娜女孩走入了他的鏡頭,並永遠永遠的留在了他心中的電影院。
然而為了電影,他放棄了這個女孩,魚與熊掌不可兼得,即便他永遠記得在片中出現的第二場戶外放映中,大雨磅礡而下(而第一次則是膠捲失火)艾蓮娜宛如幻影似的突然出現,兩人在冰冷的大雨中熱烈相吻,又或者是在苦苦追求她時那不間斷的每天到她家對街等待她打開窗戶,這些回憶都隨著時間深深埋在他心中,直到艾費多之死,直到電影最後那個深深埋在你我心中的橋段,在他離開家鄉,在外面的世界看艾費多留給自己的膠捲後,他才發現原來一切都還在電影裡,一幕幕當初被剪掉的電影橋段,一幕幕他終究錯過的深刻愛情原來都還在那裏,既不在現場的影院,也不在遙遠的家鄉,而就在此刻,電影作為一種錯過時光的替代品,作為鑰匙,打開了被煩憂與徬徨纏繞的多多的笑容,他看見的不只是銀幕上的畫面,還有我們見不得的風景。
電影是一台時光機,以一種特殊的邏輯運作著,那些我們觀看時的不純粹經驗(換言之,我們如何能純粹的觀看電影而不受我們個人的私密經驗以及當下的觀影條件影響?)會在數次的觀影經驗疊加後產生了獨特的化學反應,於是我們通過電影所到達的,不只是電影本身,而總是那些關於我們人生嚮往、錯過、逝去的種種時光,今天,Ai懂得去分析電影畫面分析配樂分析一切電影的客觀條件,然而Ai的觸手暫時還碰不到我們在電影院的觀影經驗,許多事物的謎底都是普通的,然而這些普通構成我們的獨一無二。
本次放映的版本是124的短版,本片另有一個長版,據說還有一個台灣獨有的亂剪版,以及最初在義大利放映卻已經失蹤的初版,短版與長版各有千秋,在短版裡謊言並沒有被徹底的揭露,就是多多與艾蓮娜的情緣其實是由放映師親自「剪斷的」他藏起了艾蓮娜交給他希望他轉交給多多的信件,大概是他認為當時毫無成就的多多不可能與愛蓮娜有好的結局,而帶有這個被隱藏信件的長版卻是當時評價不佳但卻被導演自己認為才是表露自己心聲的作品,這也是一個有趣的,片外片內相互呼應,可以思考的一點,究竟我們該以自己認為最好的方式去活,還是以別人認為最好的方式去活,特別是當我們自己的見識不如別人時,這問題才真正成為一個困難的抉擇。
無論如何,時間並不會等待我們想好再繼續前進,如同電影的本質是不可停滯且不可逆的連續性,或許人生最大也最難的追求就是無悔,而當你煩憂與徬徨時,電影院永遠都在等你去看它,等著你去看看它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