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里尼之異想天開:新寫實 + 卓別林
談到影響費里尼(Federico Fellini)早期電影的最重要導演,一般第一個想到的是羅賽里尼(Roberto Rossellini),因後者帶領前者,創造戰後新寫實石破天驚的兩部開山風雨名作:《羅馬,不設防的城市》(Roma città aperta, 1945)和《老鄉》(Païsa, 1946),不僅使費里尼不到三十歲,即入圍兩次奧斯卡最佳劇本,更讓這個年輕的電影人,脫離羅馬風花雪月的電影圈,於義大利半島上山下海,接觸不知名的窮鄉僻壤、底層民眾,讓他以一生的好奇,追尋與鄉土和草民的藝術連結,不管是在早期的新寫實自然實景中,還是中晚期的電影城虛構搭景中,如他《阿瑪柯德》(Amarcord, 1973)全於片廠重建的小鎮中,一個又一個生龍活虎、不可取代的獨特鄉民…
然而說到影響費里尼一生最重要的導演,不見得是帶其入電影業界的恩師-羅賽里尼(尤其兩人於六十年代後,因天主教信念反目為仇),更可能來自其從小看到大的美國打鬧喜劇,如卓別林(Charlie Chaplin)。1982年,自認不是影癡的費里尼,難得認真,列出其著名的42部「生命中的電影」,其中,所有導演最多只列兩部,卻只有卓別林一枝獨秀,高達四部上榜-《孤兒流浪記》(The Kid, 1921)、《馬戲團》(The Circus, 1928)、《城市之光》(City Lights, 1931)和《凡爾杜先生》(Monsieur Verdoux, 1947)。卓別林對費里尼的深刻影響,不僅在導演自述和大多研究中提及的早期新寫實時期,更可說貫穿費里尼一生電影的探索,本文企圖以這四部卓別林電影,連結至費里尼魂牽夢縈的主題,嘗試探討兩位導演的人間藝術分享。
低端存活-《孤兒流浪記》&《大路》
若說費里尼的電影多帶(小資)自傳色彩,但其對底層階級之描繪,卻需要靠實際接觸和虛構想像來幫忙,如此階級流動的現實連結,可以從其連續兩年拍攝、主題迥異、風格相對的《小牛》(I vitelloni, 1953)和《大路》(La strada, 1954)來看。
《小牛》原片名I vitelloni來自義大利的地方俗語,意在諷刺無所事事、流連酒吧的年輕一代,如同其法文片名 « Les Inutiles »-《無用之人》,也就是費里尼年少歲月的自傳性寫照,一個來自小資產階級,流連趴提的魯蛇;這些無業無聊年輕人,如電影中描繪,驅車遊蕩,挑臖開馬路工人,招來追打…《小牛》可說是費里尼第一部名揚國際的風格之作,以一種來自生活的誠摯,表現一種生命力煥發的過盛惆悵,直接影響到史柯西斯(Martin Scorsese)描繪生長街區魯蛇的《殘酷大街》(Mean Streets, 1973)。
費里尼拍攝《小牛》是為《大路》鋪路。費里尼有天與他的編劇,在鄉間道路看見一對流浪藝人,引發其《大路》的故事原型,尤其有預感將成為其言志代表作… 然製片抵死不從,認為拍攝底層悲劇太過冒進,要求費里尼先拍一部賺錢的中產喜劇片,於是,《小牛》因緣際會誕生…
正值新寫實從鼎盛到谷底的關鍵時刻,義大利從戰後百廢待舉的浩劫中,初嘗經濟起飛果實,開始擁抱消費社會;底層寫實的題材,不僅受到天主教電檢打壓,新資本主義政府厭惡,更於電影產業中,相對歡樂明星的「粉紅新寫實」(pink neorealism),成為致命票房毒藥;年輕氣盛的費里尼卻大膽逆道而行,執意拍攝一部最底層的現實悲劇,尤其更異想天開,意圖結合新寫實的天主教救贖,和卓別林的流浪漢鬧劇…
費里尼以卓別林鬧劇,大膽讓新寫實起死回生。出身底層的卓別林,一方面承接默片黃金歲月,以笑鬧喜劇稱霸國際影壇;另一方面,面對金權宰制與帝國戰爭威脅,卓別林更創造了「流浪漢」(The Tramp)傳奇角色,以一種最底層的純真,和一種吃苦如吃補的低端存活,宛如對抗風車的唐吉軻德,在金玉其外的資本帝國之最底層,給活了下來… 例如其造成轟動的《孤兒流浪記》,於打鬧喜劇的甜美外衣下,傳達了一個又一個苦難的難解議題,像是底層未婚生子,拋棄嬰兒的苦衷,窮人育兒艱辛,弱弱相殘的社會叢林,與心誠則靈,救贖的天使想像… 如此打鬧喜劇,成為千千萬萬小市民生存的理解與希望…
將卓別林作為啟發,費里尼的新寫實天才想像在於,以他的愛妻,茱麗葉塔(Giulietta Masina),創造《大路》中的「流浪漢」-心智單純的打鼓手,傑索米納(Gelsomina)。一方面,年輕導演深入田野,找到真實的流浪藝人為藍本,並非憑空創造一個剝削的階級奇觀;另一方面,更以一種卓別林式的現實想像,以底層存活環境出發,在源源不絕艱難中,展開微星希望與最終救贖之旅;從一種流浪漢的生存,費里尼共享卓別林視野,如何融會現實與想像,為天地不仁的現實人間,走出一條更為人性的可能道路…
從低端存活出發,可說成為費里尼持續的藝術觀照,如其最後電影,《月亮的聲音》(La voce della luna, 1990),即以流浪瘋子作為主角,而在其翻轉新寫實、我們或可稱為「新迷幻」的電影-《愛情神話》(Fellini Satyricon, 1969),更以最底層的陰鬱繁茂地下貧民窟,作為生活起點,並帶著一種奇異自傳色彩,在羅馬千年帝國榮光中,如何生存一種萬年魯蛇、永恆浪蕩子…
流浪藝人-《馬戲團》&《小丑》
不管從故鄉省城里米尼(Rimini)逃離至首都羅馬,還是以迷幻當代想像千年帝國,若說「流浪」是費里尼一生藝術的好奇探索,「流浪藝人」更是其電影四十年持續的具體主題。從其和人合導的第一部電影-《賣藝春秋》(Luci del varietà, 1950),新銳導演費里尼即展現其對鄉村流浪藝人的著迷,如電影中製造的對比,面對大都會一擲千金的專業豪華歌舞秀,費里尼更為關注鄉下三流劇團之存活,如何以一種旺盛的生命力,在人世艱難中展現生命韌性…
費里尼對服務三教九流的大眾歌舞廳持續關注,如在其創作高峰、言志之作-《羅馬》(Roma, 1972),特別不顧敘事規則,如夢穿插長達二十分鐘的片段,回想戰爭期間,撫慰草民的三流歌舞廳,其中展現民間藝人如何以渾身解數,取悅龍蛇雜處的底層民眾,於最困難的時刻,仍嘗試帶來一絲歡樂。費里尼在最後電影《月亮的聲音》(La voce della Luna, 1990),更以終住在墓園的流浪漢樂手,作為他對漂泊藝人存活的最後致敬。費里尼對流浪藝人之疼惜,呼應了其對卓別林《馬戲團》的不斷推崇,因其中不僅表現藝人之甘苦,更展現一種創作本身的「密藏結構」(mise en abyme)…
《馬戲團》可說是卓別林帶著一種自我挖掘解剖、淋漓表現其拍片意旨的作品,其中展現其招牌流浪漢角色,如何戲裡戲外、一體兩面,成為賣藝的低微小丑,以嘻笑打鬧帶給大眾歡樂,並犧牲自己最愛,成全愛人的璀璨未來,繼續漂泊的生涯… 如此對演藝工作的自我嘲解,費里尼可以說樂在其中探討,如在其第一部單獨執導的電影-《白酋長》(Lo sceicco bianco, 1952),年輕導演即以電影中如何拍攝「照片小說」(roman-photo,以相片說故事之大眾期刊),展現拍片過程之製造混亂、引發意外與觸動驚喜;拍攝的結果似不重要,費里尼更著迷於創作過程之發生碰撞,並在其顛峰之作得到淋漓發揮-《八又二分之一》(8½, 1963),其中的故事即為一個導演如何苦惱拍不出電影,身經顛倒欲望、癡心想像的歷險,在眾人指責之中,導演最後接受了不完美的自己,豁然開朗展開下一個冒險,電影到此結束。費里尼對賣藝人生的致敬,可說在其(偽)紀錄片《小丑》(I Clowns, 1971),得到一種真情流露的奇想發揮,片中費里尼上山下海,尋找失落的馬戲團年老小丑,少數風光一時,多數浪跡天涯;彷彿自己也是小丑,費里尼特定為流浪老丑拍攝一場戲,以奇幻的永恆歡樂想像,為流浪藝人的漂泊一生,深情注目…
道德曖昧-《凡爾杜先生》&《騙子》
費里尼對卓別林的深刻理解,不僅在於其對流浪藝人的關注,也在於卓別林對於道德曖昧的勇於探索;與其選擇義氣凜然、叫好叫座的《大獨裁者》(The Great Dictator, 1940),費里尼更愛充滿爭議、毀譽參半的《凡爾杜先生》,並將其名列為影響其一生的電影…
正值春風得意的卓別林,在美國參戰前(仍與納粹保持交往時),勇敢拍攝反希特勒的《大獨裁者》,鼓舞了自由世界,成為其超越顛峰的世界經典。到了戰後,萬眾矚目-卓別林到底會交出什麼讓人眼睛一亮的作品?然而跌破所有人眼鏡,這位喜劇大師,那壺不開提那壺,在正義戰勝邪惡的勝利狂喜下,拍出一部道德模糊的「謀殺喜劇」-《凡爾杜先生》,卓別林以此電影大膽脫離數十年讓他功成名就的底層流浪漢形象,重新創造一個迷人優雅的巴黎中產紳士,如何於花香鳥語的法國鄉間,在養花怡情之際,以謀殺富有寡婦維生… 卓別林一方面演繹了可能影史上最為溫柔的男士,一方面卻暗藏了人類道德模糊曖昧的狀態:怎會有人以謀殺謀生?與當時方興未艾的《異鄉人》(L'Étranger, 1942)存在主義共鳴,這位優雅的寡婦殺手,甚至以一種對命運的好奇,最後自投羅網,直面自己的審判,提出相比挑起戰爭、千百萬人死亡的極權領袖,凡爾杜先生犧牲幾個人算什麼之獨創理論,最終主角以一種自覺,看見自己的死刑命運… 如此挑戰道德界線的荒謬劇,引發保守基督教的美國社會譁然,於許多城市引發強烈杯葛抗議,加上麥卡錫主義的清洗肇始,卓別林最後終身流亡海外,成為美國政府不歡迎人士…
與戰後爭議卓別林共振,費里尼似著迷於道德曖昧的灰色探討。如同卓別林不斷被質疑其極左傾向,費里尼也終身被質疑其政治態度,尤其在其二十四歲前的「領袖」墨索里尼統治期間… 如果我們可以確定費里尼不是法西斯信徒,但他是不是反法西斯份子?這個問題,不僅學者爭論不休,連導演本人,生活於歌舞昇平的戰時羅馬,似乎也無法清楚回答…
除了政治立場的曖昧複雜,費里尼與卓別林,都在事業頂峰之時,大膽挑戰道德界線,進而遭遇慘敗。在《大路》獲得全球驚人成功之際,費里尼不但沒有乘勝追擊,如製片人一直要他拍的《大路續集》,反而投身一部異常冒險的暗黑新寫實悲劇-《騙子》(Il bidone, 1955),其中描繪一幫無所事事的中年金光黨,專門以騙取貧窮人家維生,其中主角碰見宛如其女兒純真的小兒麻痺窮人,似一時良心發現,然最後仍為各種理由重操舊業,終因同夥分贓不均而「被死亡」。如此窮人剝削窮人的晦暗無良悲劇,引爆評論的無法理解、諒解,引發票房的空前慘敗。只有法國〈電影筆記〉(Cahiers du cinéma)影評人-安德烈·巴贊(André Bazin),敢膽力排眾議,認為費里尼藝術因為這部電影歷練,脫胎換骨,可說以不討喜冒險,混合卓別林與杜斯妥也夫斯基。宛如卓別林的《凡爾杜先生》之生命愉悅與道德逾越,費里尼的《騙子》不僅展現一種酒神般的生命力煥發,如電影中狂喜酣暢的極樂宴會,更淋漓展現一種人類沒有標準答案的道德困境,探索無可藥救的惡人,如何可能得到一絲救贖可能,宛如於存在主義時代,用電影拍攝杜斯妥也夫斯基。安德烈·巴贊發現,費里尼的新寫實之風格探索,在於望見天使-《騙子》中的無良主角,不斷望見天使,如被他拋棄、出淤泥而不染的清純女兒,殘疾女孩無論如何的虔誠卑微希望,墮落主角更不斷與天使搏鬥,在純真招喚下不斷抵抗、猶疑,一直到死前一刻,看見路過的工作農婦與純真小孩,恍然在一切都太遲和一切還有希望之間,得到一種招喚,遇見天使…
看見天使-《城市之光》&《卡比莉亞之夜》
經歷暗黑新寫實《騙子》之慘敗,費里尼越挫越勇,在新寫實十年,於政府打壓、產業唾棄,邁入死亡之際,決定再拍一部新寫實,並且持續招喚卓別林…
對比《大路》招喚卓別林之流浪漢形象,《騙子》招喚戰後卓別林之道德曖昧,費里尼更設想以賣花女的《城市之光》作為藍本,拍攝表現妓女生存韌性的《卡比莉亞之夜》。費里尼曾經提及,他對《城市之光》最後一場戲如何魂牽夢縈,其中賣花女觸碰到一個平凡的流浪漢,憑著以前盲眼的觸覺記憶,她終於以一種感覺,遇見冥冥守護著她的天使… 卓別林的現實投入電影,似一種天使意象得到救贖,如落魄的流浪漢,如何以純真的小孩還是女人得到一種拯救;如此純真意象,成為費里尼不斷的藝術追求或失落,如《騙子》結尾的不知名農婦與小孩,而《甜蜜生活》(La dolce vita, 1960)最後純真女孩的不斷招手,主角卻轉頭而去,成為費里尼邁入迷幻電影、失落靈魂的史詩地獄之旅預言,如其《卡薩諾瓦》(Il Casanova di Federico Fellini, 1976),洛可可情聖主角,遇見一個完美永恆的機器人娃娃,不知為救贖還是沉淪,成為帝國文明真愛不死的象徵…
若說與卓別林電影共振的「天使意象」(angélisme),成為費里尼拍攝《卡比莉亞之夜》的動機,其另一個拍片觸動動機,則是他在拍《騙子》時,遇到的一個慓悍的妓女,汪達(Wanda),因為劇組佔據其地盤,意圖砸毀攝影機,費里尼和汪達搏感情,變成為無話不談的朋友,汪達和費里尼講述她成為妓女的歷程與尊嚴,和底層街道的生存之道,成為《卡比莉亞之夜》從草根竄起的現實脈絡,汪達也成為陪伴卡比莉亞的電影角色… 卡比莉亞在姊妹中不以妓女職業為恥,但她一努力追求真愛,就越遇到渣男,就失去越多,最後以為遇到真命天子,原來是個詐欺犯,所有血汗被騙到一無所有,在萬念俱灰之際,卡比莉亞恍如幽魂,迴盪在鄉野小路,卻遇見一群不知名的流浪藝人,唱歌跳舞,給陌生人祝福,卡比莉亞望見純真,感到一絲希望,微笑淚眼回應流浪藝人,繼續在荒野小道走下去…
以低端存活、天使想像,費里尼與卓別林分享一種人間藝術視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