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上次提筆寫字,已是數載。那個在高中數理資優班時發現自己寫現代詩的穎賦而曾以台大中文系為第一志願的男孩,帶著創業夢跌撞在香港、瑞士洛桑、舊金山之後,改為換上工程師專屬的帽T、寫著行數遠超過詩詞的程式語言,成為兩家「失敗」創業公司的技術長,與一家苟然掙扎呼吸的教育新創公司創辦人與執行長。
這些年來,每次在或高或矮的講台上我總是這般開場「我是Jeff胡耀傑,圖靈鏈的創辦人。今天,讓我來說一個故事⋯⋯」而這次,有幸在雜學校地瓜校長的邀請下,就讓我來說些不一樣故事,一些雜亂的、搞砸的、而且多半不會有人跟你說的故事。
疫情後的「留學生之痛」:紙本證書查驗
就拿我自己的體驗來說吧,身為新竹中學山上的畢業生、再帶著香港科技大學的畢業生身份,想申請美國研究所的整個背景查驗「經典流程」就費了我兩個多月以及好幾百美金的開銷:
簡單說,我必須從香港申請紙本畢業證書的正本與成績單,再把兩張紙與台灣這邊的高中成績單等層層的紙張打包後,透過DHL跨洋寄送給太平洋另一頭的學府,對方收到後還得再靠打電話或其他更傳統的方式和香港與台灣的學校確認每個證書資訊,包括我的母校,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
不只是我,數以百萬計的留學生,在疫情爆發前,都得經過這種折磨與挑戰,先不提有沒有機會錄取,學校光是收到這麼多難以查驗的資訊,要不是直接放通,就是一律扔棄。疫情之後呢? 「留學」這個兩個字變得比酒店娛樂還更禁忌了⋯⋯。
看著這個幾世紀前就存在的紙本履歷問題,我決定把原先做到金馬獎入圍電影「聖人大盜」技術顧問的團隊,重新組建成一支戰隊,嚴密審視這道人類歷史的裂痕—我們發現「數位化,雲運算,區塊鏈」就可以把整個問題如庖丁解牛般解決,抱著這個願景和初步開發的技術,我們開始四處兜售「區塊鏈證書」。
那是2019年秋,是我人生第三個創業項目、也是圖靈鏈團隊的第二次轉型。
新創最不該碰的三種客戶:政府、醫院、學校
新創公司的成功率一如既往地低,也沒有什麼成長跡象。以一個註定失敗之姿,又選擇了傳說中的「對手」,對上了喜愛穩健成長與風險趨避的政府、醫院、學校,通常是自取滅亡。
面對一間學校,複雜的內部架構與權責分佈是新創要預先做好的功課,而不同的新創產品得對上的校內角色通常也大相徑庭。以做教學互動app的成功新創來說,他們的進攻對象會是每間學校的教學發展中心,只要簽下就等於整間學校搞定了。
但對我們而言,要挑戰的層級更高一級,是教務長。在教務長願意犧牲一些風險、交換教育創新領先優勢的情況下,接下來還要輪番說服註冊組與電算中心,還沒完呢,還有各個院系的負責人與核心決策者,才能讓整個履歷系統往下扎根與廣泛拓展。
教育越創新,越沒人想用
圖靈鏈的前五個客戶,其實都是美國的學校與組織,在語言不一定在地化、與華人面孔的基本遊戲設定下,要做商務拓展的阻力其實不小。好在我們狡猾的利用身為柏克萊學生與校友的血統優勢,繞過了法國遠道而來、晃著紅白藍旗幟的競爭對手,才與註冊組的長官開啟首次談話。
刺激的來了,當我們天花亂墜的把產品現狀與願景與長官分享完後,長官雙手一攤,把橙色椅背的辦公室椅向後滑開,瞇起眼睛微微一嘆「很棒的構想,數位化履歷是學校必然的未來,這些我們都知道」,他把玩著手裡的銀灰色鋼筆,皺起球的筆墨粘著在桌面滑出一條藍墨色弧線,「但你要知道,我們這種公立大學要做履歷數位化是可以。不過,要個十年吧。」
對,你沒聽錯,十年,一間美國四大資工系的頂尖學府,要數位化內部的系統,竟然還要花上十年⋯⋯
這就是我們教育新創在面對的挑戰,每天都必須招架的高死亡率問題:十年,而我們沒有十年(可以等)。
圖靈鏈成為加州柏克萊Free Ventures XIII入選團隊|Photo credit: 胡耀傑提供
像我們這樣的教育新創「公司」
如果對
圖靈鏈沒有深度的了解,可能會覺得這不過是一群二十幾歲年輕人、跨國組成的一個鬆散的、未組織化的「家庭」,而不像一個傳統上的「公司」。
的確,圖靈鏈最初的公司實體2018年5月在香港註冊時,我才大四,一個俄羅斯與澳門的遊戲開發商便藉由香港科技大學的校方打聽到我。那時候的我搭車去深圳碰接頭人,都是一大清早直接買了票就出發,沒有團隊、沒有商業計劃、沒有營收與產品最適性的觀念,更別說自己獎學金籌出來的零散資金。一個案子下來,我找了一個香港工程師朋友與台灣ABC朋友,便開始了創業旅程,沒有計劃與未來的想法,只是覺得他們說的產品需求我們做得到,便下去做了。
很多事情其實便是這樣,上天根本不會給你猶豫的時間,要就要,不要就沒了。
圖靈鏈其實是我第三次創業,卻是最正規的一次創業旅程。中間經歷過兩次轉型,從技術顧問轉去做教育,從教育開課換成產品數位驗證。慢慢地我才理解到,原來對大多數人來說,創業是需要足夠份額的初期資金的,是需要產品規劃與遠見的,還有足夠的業界人脈以及產業知識。
不過我都沒有,我們大多數的員工也只是在各領域比較優秀的學生或初出社會的新鮮人。老實說,我們完全不具備上述的關鍵條件,也許也是我們這種類型、或這一代出來創業的團隊,這麼容易受到質疑的原因。
當別人發現你的方法與他不盡相同,又在一個「以為支持他人想法就是否定自己做法」的既定思維下,通常會對你的計畫直接的否定。
兩年來,我們沒有固定辦公室,也沒有全職員工與勞健保,所有合作的夥伴都只走簡單的「僱傭協定」與「保密條款」,面試到上任兩週搞定,不適任離開團隊也只要兩週,因為我們只在意貢獻程度與成果,若你沒有,我們就不需要彼此。
我們的團隊來自世界各地,有美國、香港、印度、印尼人,很多夥伴都在不同時區,像是瑞士、上海、美國東西岸。最有趣的是,彼此甚至可能都沒見過面。還記得圖靈證書在2019年9月竣工前,曾經在台灣辦過一次開國8人的聚餐,那是整個團隊合作開發四個多月以來我們「第一次看到彼此」:熟悉的聲音,完全對不上的臉龐,和諧又尷尬的聚餐氣氛,非常難忘。
台灣新創「輸」在哪?太多過早的成見與不信任
創業初期,在台灣有很多開場白是這樣的:
「你說你23歲,你有工作經驗嗎?怎麼創業?」
「哎呀,做學校的生意賺不到錢啦,你要不要換個題目?」
「台灣人這麼誠實,哪會需要做履歷驗證,假需求吧?」
「區塊鏈這個東西不能碰啦,你們不會是在詐騙吧?」
「如果真的那麼厲害、又有市場的話,Google他們為什麼不下來做?」
「聽起來是個很善良的題目,不過這種『做公益』的項目我們不好投資吧?」
許多早期還在摸索、學習和成長的台灣創業者,往往在多次的不被信任之下,心志弱者,退卻放棄;心志強者,出走發展,導致創新氣息低落。
回想起我剛在香港落腳時的校園,學校信箱是每週十來封的郵件轟炸,不斷地鼓吹創業、刺激創新,提供來自香港數碼港與科學園以及逾三十間新創加速器的資源、比賽、聚會、演講,表現不錯的新創公司,政府出現、企業出錢而且全額補助送到國外去交流學習,獲取關鍵資源。
我記得創業以來,自己飛往首爾、上海、慕尼黑、舊金山的機票與旅店等,大部分都被學校與政府搶著付掉了。如此優渥舒服的創業資源,在沒有後顧之憂的環境下,創新者省卻許多不合理的麻煩,更不用說香港市場對創新者的開放心態與合作意願。
現在,我身邊許多一起去香港求學的台灣朋友,都陸續成為公司共同創辦人或早期員工,一個一個開始在亞洲與美國開業了。
結語
不論是哪一種創新,一旦成功被世人接納,十年後被樹立為規則,三十年後發展成習慣,一百年後變成不容挑戰的信仰。而這個過去的「創新」,就成了阻擋下一波因看不慣而挺身搏擊的新想法的高牆,讓下一個浪尖都還未成型之前就被瓦解了。
身為一個初出茅廬的教育創新者,在揭竿起義的同時,或許也該偶爾聽聽前輩如何磚瓦建構起的大社會體,是否有別出心裁之處是能夠與我們創新並行的,試著找到傳統與創新之間的阿基米德支點,來平衡教育亙久的健康發展。
總歸一句,教育新創不一定不同於其他產業,它都需要一個相信全世界只有他能在這個世紀完成這件事的創辦人,一個能走到底的聰明怪咖。
胡耀傑(Jeff)
現任圖靈鏈科技創辦人暨執行長與圖靈證書發明人,美國加州柏克萊碩士與該校2019封面人物,曾於香港摩根大通與瑞士洛桑聯邦理工研創人工智能,於奧林匹亞機器人排行全球第七位。
責任編輯:羊正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