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在台灣,我想你對這些話一定不太陌生:
「雖然學歷不等於能力,但沒有入門磚後面什麼都不用談啦!」
「在國外可能看情況,可在台灣大學學歷是一定要的啊!」
「在台灣拿張大學學歷那麼容易,當然要拿一下呀!」
作為在台彎的年輕人,擁有大學學歷已然成為標準配備,不管如何、沒有的人才奇怪;無論如何,至少要拿到一張學歷才行。這份「理所當然」的潛規則,對我來說卻十分困難,原因為何,就從我的故事開始說起吧!
初上高中,我最至親的家人驟然離世,埋首並掙扎於課業中的我,被逼著去重思人生與生命的意義:「我為什麼要活著?如果我現在死了會後悔自己的一生嗎?考上好大學、找份好工作就是我未來想要的生活嗎?人難道要到退休之年才能開始做自己真正想要做的事情嗎?」,對這些問題極度迷茫困惑的我,因而休學踏入實驗教育。
2011年《實驗教育三法》尚未通過,走在這條人煙稀少的路徑上,說不害怕、不憂慮都是故作堅強,因為根本不知道未來會發生什麼、只知道自己無法忍受現在的生活。在面對未知的恐懼下,追求「已知」與「安全」便成了徬徨無助下的救命繩索,其中,最顯而易見的便是「大學學歷」。
然而,為了考大學而學習自己沒興趣的東西總覺得在浪費生命、但不考大學又對未來感到徬徨無助。我在思索的過程中載浮載沉,不時陷入矛盾的自我掙扎,也時常因外界給予「為我好」的建議而更加糾結及無所適從。
在各種資訊爆炸下,唯一讓我心安、並予我指引的是回歸最本質的思考,我不斷思索究竟著我想成為什麼樣的人?我想過什麼樣的一生?讀大學的目的是為了什麼?我想學什麼?大學沒畢業,真的就沒有其他選擇了嗎?
以下是我這一路走來的親身歷程與反思,歡迎各位參考,也只僅供參考,因為我的方式與歷程並不適用於所有人,而每個人的需求與處境也各不相同。
沒考上大學,不得不探索人生;考上大學,卻開始懷疑人生
鑑於曾因教育而受苦的經歷,使我對「改變教育」有極深的關懷與嚮往。從高中踏入實驗教育後,便參與各類與教育相關的社團與組織,如
《學習的理由》紀錄片、
Awakening青醒,一邊探索自己想做什麼、一邊想看見改變教育的可能性。高中畢業後,我因厭惡備考而裸考過學測,結果不得填志願的竅領而全數落榜,申請清大的特殊選才也止於備取,只好決定先工作再說。
我先在
展賦實驗教育擔任助教,後來自告奮勇到「雜學校」實習,當時19歲的我尚不確定自己想做什麼,僅隱隱約約覺得自己對教育與藝術感興趣,而我唯一所知的類似交集為奧茲藝術顧問公司的「不太乖教育節」,便鼓起勇氣寫信給地瓜校長詢問公司有無實習的機會,
希望藉我過往的教育歷程有所貢獻、也祈望藉在工作中探索自己對藝術的熱忱到什麼程度?而校長很熱情地立刻說好,過沒多久我們便一起策劃
2016年第一屆雜學校,我也從實習轉為正職。
那時候的我,晚上在實踐大學的進修部讀家庭研究與兒童發展。但其實,開學第一週我就不想上學了,對我而言耗時又不知意義何在的課程、旁邊呆然對學習沒什麼興趣的同學,都讓我感覺上課像是在浪費生命、毫無意義。
「我為什麼要坐在這裡?自己念書學習不是更有效率嗎?學這些到底對我的未來有什麼幫助?」我不知道答案,只知道當下的自己很痛苦,更困惑好不容易考上的大學,為什麼會這樣?難道這就是大學嗎?
當時我並不打算休學,畢竟學歷還是很重要,但生命自然產生了行動:我開始期待加班、盡量加班、能不去學校就不去學校、去了學校也還是在工作,因為我在工作中、與夥伴的互動中學到很多,也覺得自己在實踐的過程中有為社會創造出一點價值。
直到有一天地瓜校長突然問我說:「我看得出來妳很不想去學校,是這樣嗎?」我點頭如搗蒜,他告訴我:「其實,我會選擇讓妳進公司看的不是妳的學歷,而是妳做事情的態度、願意想辦法把事情完成的精神。今天就算妳是台大畢業,也不一定能夠把事情做好啊。」那句話成為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讓我開始重新思考學歷與能力的關係,慢慢相信能力或許比學歷還重要,而學歷並非唯一的工作敲門磚。
於是,我決定在辦完展以前不再去學校了。因為兩者相比,辦展的學習多、收穫多,我也更快樂並享受其中,最重要的是,為社會創造出某種價值似乎比我完成一個學期的學業還重要。而展覽辦完後,我更加確信「我回不去學校了,我無法忍受呆坐在教室裡的感覺,那實在太痛苦了⋯⋯」
學期末,我跑到學校辦理休學,看懂我的導師問我說:「你確定你還會回來嗎?要不要直接申請退學?這樣就不用再跑一次啊!」我思量了一下,簽了退學申請單。坦白說我是鬆了一口氣,終於不用忍受煎熬的上課時光,但同時對未來感到焦慮恐懼,「天啊!那我接下來的人生到底該怎麼辦?」(更別說如何和家人交代了)
2017年底,交通大學釋出
百川學士學位學程(俗稱「不分系」),身旁所有人紛紛鼓勵我試試看,「反正有考有機會!」聽完說明會的我雖對方案本身有所遲疑,但想著「我應該還是得要有大學學歷吧」。最後好不容易錄取了,也開啟了另一段大學的故事。
不分系=無拘無束的自主學習?
成為交大生後的第一週,我十分興奮、對各種新鮮事物非常好奇,修著有興趣的課、探究好奇的專題好像非常幸福,但這些心情卻在第二週急轉直下。我不斷反問自己「怎麼會這樣?我是不是有什麼問題?怎麼又來了?我到底在幹嘛?」一邊認為自己必須好好把大學讀完,同時卻對大學感到極度厭惡與痛苦,在複雜情緒的交錯之下,有天我終於徹底崩潰到難以呼吸、感覺快要窒息。
我打了通電話回家,自責的說「我覺得我唸不下去了,這裡好像監獄,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感覺快要吐出來了⋯⋯」說完的當下我才發現,這與我高中休學前的狀態一模一樣,我失去了人生的意義感、被迫做許多自己不喜歡的事,同時又強迫自己應該要做,導致情緒到達臨界點時徹底潰堤。但我思索了很久都想不出為什麼我會這麼痛苦,只好盡量尋找既保有學籍又不會感到痛苦的生存方式。
於是,我制定了一個「
逃離監獄計畫」,找到交大的暑期交換計畫前往芬蘭,我想說這個在教育上被譽為世界第一的地方,我應該會感到開心自在又有收穫了吧,沒想到,同樣的狀況仍舊發生,我在芬蘭的第三週又待不下去了,我一度認為「天啊!我到底有什麼毛病?我是不是太不知足了?」
經歷長時間的梳理、與許多人對話後我才發現,這一切想逃離學校的痛苦感受源自於:我無法真正「自主決定」自己想學的。何謂真正的自主決定呢?我指的是充分的自我決定(Self-determination),由我自己決定「想學什麼、如何學、何時學、與誰學、如何評鑑學習......」。
無論在台灣或芬蘭,我看似選擇了自己想學的東西,背後仍舊是別人提供給我「他們認為我應該要學的東西」,並非自己真正想學的。
這就好比你到餐廳看了菜名,選了一道你覺得自己會喜歡的菜,但實際上菜後卻發現你並不喜歡,因為料理素材與你的想像和期待有很大的落差,可是你已經點了,只好吃完。
我想起自己在進入大學前,其實有非常明確的學習動機,想知道如何創造教育領域在地化的社會企業模式,因為我從過往工作的經驗裡感受到非常多問題,希望能在大學裡吸收養份,因此選擇這方面的課程修習,然而在看似多元、可以自主選課的經驗裡,其實「選擇」皆是冰山的表象,可以自由選課的冰山下,都是別人規劃好的既定內容,我僅能稍微決定一點點「我想學什麼」或「怎麼學」。
然後,我逐漸漸發現很多想學的東西,課程裡不一定有、甚至台灣並未有相關資源,如組織進化方法論、教育創新創業等,使我不得不向外摸索。但又因為學分認證限制讓我「必須將學習精力集中在校園內、課堂內」,甚至為了取得必修學分,逐漸放棄或淡忘我最初想學習的目標。
當我對這一切愈質疑的時候,就會有人會告訴我「那你可以好好學習你要的、不要管成績啊」,但我就會因為成績低下而少了申請各種計劃的機會,因為很多計畫都有成績限制,但這些計畫又是少數可能轉換成學分的管道。
也有人會說「那你就顧好分內的作業、剩下的時間再去學你想學的啊!」,但對我來說要真的學到我想要的品質。就不會有時間學自己想學的了。
再者,學校又有各種學分低修的限制與零學分的要求,大學的生活真的有非常多的時間被綁在課堂內。
還有人會說「那等你以後再學啊?」但我們還有多少個以後呢?如何確保自己真的還有以後呢?有些學習錯過了就真的不再有了。
當時的我,對於各類問題尚未有清晰堅定的答案,但我知道我無法帶著強烈的質疑繼續「呆」在學校,於是我決定用半年到一年的時間修最低下限:一堂專題課(1學分),用半休學的方式探索自己究竟想要做什麼、怎麼做。
在混沌中實踐,逐漸看見「模糊的方向」
帶著迷茫與困惑,我寫過內容模糊的信詢問各領域的人們能否給予我一些建議,如劉安婷與唐鳳;我也到台大旁聽
社會設計,與教授要了課程素材自學;我在
因緣際會下到花蓮的
五味屋認識了顧瑜君教授的質性與行動研究,深受其概念吸引,因而寫信詢問線上修課的可能性,她告訴我偶爾會到台北授課、歡迎我參與,我在課間找她請教與討論「我想做什麼、我目前的困惑與在大學裡遇到的學習困境」,顧老師聽完後建議我「
直接唸研究所」
。
搜索適用該標準的學校後,發現東華大學有我感興趣的領域「
多元文化教育」,而且東華也是顧老師所在的學校,嘗試申請後,更幸運的錄取了。我向教授請教能否跨院選修她的行動研究,聊天後她邀請我加入「
人文生態教育研究室」,並告訴我「進入研究室並非『綁約』,而是讓我找到自己喜歡的方向與夥伴共同學習,研究室僅是提供空間與機會接觸更多可能性。」
我第一次深深感受到「原來這就是我想像中的大學啊!」這裡不再限制我的學習選項,而是給予我充分的自主權、決定如何成為自己想成為的人、學習自己想學習的東西。
我終於不用再擔心害怕我的學習能否通過學分認證機制、也不用再被滿滿128學分(大學法規定的畢業學分)綁架,我開始感覺自己要進入真正的學習場域了。而這不僅是學士到碩士的轉換(學分從128到32),也是我面對學習與學歷的心態轉換。
「畢業」不再是重點,學習與否才是關鍵
對我來說,進入研究所後,畢不畢業、學歷與否,已經不再重要了,更準確地說是「並非最重要的」。
我逐漸清晰自己想學習什麼(
教育生態系統與
後現代教育行政),也明白什麼資源可以從學校取得、什麼資訊必須靠個人自學。對我而言最重要的並非那張畢業證書,而是我能否獲得自己想要的「
研究能力」、讓自己沈浸在充滿意義與價值感的「
學習體驗」裡,學歷僅是附帶的價值,而非最終目的。
如果我最核心的需求無法被滿足,那附帶的價值對我而言沒有任何意義。
我很清楚,念研究所是為了幫助自己,能夠在改變教育這件事上累積洞察現象的問題意識,並發展建構出行動迭代與反思的能力,所以寫論文對我來說是為了能力的養成,而非為了取得畢業證書。
如果在過程中,我發現更適合自己的學習、實踐方式,我或許會再次選擇放下「在校學生」的身份,因為更重要的是「在學身份」,我持續在學習、只是並非一定要在學校裡。
當我把對「學歷」的執著轉化爲對「學力」的要求,我對學習的觀點也就不再被侷限於校園內、學分上。我也更願意為自己的選擇去負責,並時刻省思「如何獲得有意義的學習」,而不再是如何拿到所謂的必修學分。
我曾在上大學前寫下一小段日記:「回歸上大學之於我的意義,應該是釐清自己的困惑、去研究並解決。希望我能時刻記得這顆北極星,別把學分、分數變成限制條件,他們僅供參考甚至不需要。」我很慶幸自己一路走來雖然痛苦,卻一直沒有忘記、也沒有為了學歷而向學習的品質妥協,同時十分感謝這條路上願意給予我機會嘗試的職場前輩、學校師長和家人們,他們的開放與相信讓我得以走出這條另類之路。
從2011至今十年,我終於能回答自己當年的問題:「我為什麼要活著?我的存在有意義嗎?如果我現在死了會後悔自己的一生嗎?」現在的我,可以很堅定的說:「不會。」
責任編輯:羊正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