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安娘威
電影公司索尼(SONY)曾希望查理.考夫曼(Charlie Kaufman)和導演史派克.瓊斯拍一部恐怖片,兩人不想拍「典型傳統」的恐怖片,為此列舉了他們覺得現實生活中令他們感到恐怖的事物,他們的答案是:死亡、疾病、感情困擾與寂寞。
雖說查理.考夫曼拍了後來 2008 年初執導的《紐約浮世繪》,回應以上四點,但 2020 年他的 Netflix 新片《我想結束這一切》某程度仍延續了那四點,用驚悚片的風格將它們攝製出來,不但敘事驚悚(採用接近方形的景框)、音效驚悚,主角老清潔工的扮相也十分驚悚。
說也奇怪,我們大概很難想像死亡、疾病、感情困擾與寂寞,這幾點與驚悚的關聯,但如果將那四點看作是和幽魂差不多的東西(無影無蹤,出現時都有些徵兆),兩者引發的反應與情感,多少出現巧妙的相似性。《我想結束這一切》可以說將有如幽魂般想像、抽象的概念,回到想像層面來處理,讓畫面、色調與剪接,營造出接近超現實的氛圍,電影的表現令整個世界更像心理的活動,相較《紐約浮世繪》片中排練的一連串人生掙扎大戲,《我想結束這一切》更執著落在一人的腦內劇場上演,更純粹幻想,卻也更加晦澀難解。
《我想結束這一切》從年輕女性露西的旁白切入,與男友傑克在路邊見面,一起驅車前往鄉下,一路行駛談話,準備與傑克的父母認識。露西從見面起就暗暗想結束這段關係,一路上擔心風雪太大,也堅持不留宿在傑克父母家。
但電影敘述的對象並非只有露西與傑克二人,在平行剪接中,出現白頭、黑框,長相木訥普通、看起來像驚悚片會出現的老男人。他在獨居的洋屋迎接早晨,看電視、吃早餐,開車上班,抵達高中校園當清潔工。快速閃過的鏡頭中,可以看到老男人步入校園,二個漂亮的高中女學生,背後取笑他踩著笨重腳步的模樣。
電影一次次透過剪接,表現露西、傑克與老清潔工三者間有緊密相連,當清潔工經過校園舞台,看著舞台上排練的音樂劇《奧克拉荷馬》(Oklahoma!),露西與傑克車內的廣播也播放著音樂劇《奧克拉荷馬》;當清潔工坐下聽音樂,露西與傑克的室內唱盤也放起同一首歌曲,電影安排了不少類似懸念的敘事,一方面引導觀眾,另一方面委婉提示他們三人看似在不同的時空,但他們其實處在同一時空中。
導演查理.考夫曼更進一步,在細節上又試圖突顯:露西與傑克的空間比起清潔工的空間,更加難以掌控,他們所處的空間更像是「想像出來的」──有趣的是,是帶有情緒的想像。從傑克回到老家的遲疑,到父母遲遲不下樓,露西問「你們家有養狗嗎」,忽然邊境牧羊犬吉米冒出來;父母下來打招呼,他們提到吃飯,飯廳就亮起來,一桌菜擺好。電影張羅了這些想到什麼,就出現什麼的場景,搭配著預先有意識的橫移鏡頭,讓露西與傑克置身的懸疑氣氛,逐漸過渡到模仿心理想像的運動裡。
這也許是為什麼,《我想結束這一切》的表現手法會讓人聯想到大衛.林區的《穆荷蘭大道》,有些東西也帶有隱喻與象徵:傑克的整棟老家亦可以視為一個人的具體意識構造,就像《寄生上流》用屋子上中下層區分出階級,傑克老家的屋子也像一個人意識的淺到深。被貼滿膠帶的地下室門口,比喻壓抑一切的心靈深處。露西下到樓梯深處的小房間,洗衣機內藏著清潔工一件件的制服,另一個房間放著一幅又一幅畫的仿作。也是這時候,露西看見地下室的東西後,才驚覺原來自己只是想像出來的個體。
除了電影表現接近心理的意識,查理.考夫曼也借助台詞(電影改編自同名小說,也可能是小說本來就有的文字),提醒觀眾關於電影與角色的方向,例如露西旁白:「有時候想法比行動,更接近真相和現實。你什麼都可以說,什麼都可以做,但你的想法不能造假」。
查理.考夫曼還借用了很多看似哲理的討論,聚焦在主角內心的困擾,例如,露西在車內心不在焉地思索盡快結束與傑克的關係,但都遭傑克察覺而打斷,他們閒聊著物理、論文、書本、詩作、音樂、繪畫等大量知識,想法交流的同時,也充滿迂迴的暗示,提及童年記憶創傷到名為《骨狗》的一首長詩,越來越觸及一種對絕望的洞察,和圍繞在人生無力改變的討論上。
查理.考夫曼用《我想結束這一切》的這些鋪陳,構築了一個想像的、意識流的世界,這個世界是清潔工遁避現實、改變生活一切不如意的地方。精神分析會說,電影中的露西是清潔工心中的阿尼瑪(anima),無意識中男性對女性美好特質的意象,換句話說,露西是清潔工無意識的人格化,引領他踏上未知的精神領域。「傑克帶女友露西回家」的美好想像是清潔工有意編排的,卻不知不覺間,總有記憶的陰影與破綻來攪局,也可以說是無意識的干擾,尤其在傑克與露西、家人圍在餐桌,場景逐漸變調,講話不得體的父母,沒有藝術細胞、不會看場合還戳破搭訕說詞的老父親(難怪清潔工遲遲不讓他們下樓);到吃完飯,外表忽老忽年輕的父母,其實都是清潔工想亡羊補牢,嘗試搜索記憶中,哪個與父母相處的人生片段,真正合適這段美好的想像。
《我想結束這一切》事實上揭露了一個對現實絕望、內向敏感,蜷縮在自己想像天地內的老男人,逐漸在想像中一點一滴崩潰的歷程,他沒有辦法再壓抑他對自己的失望,這些情感隨著露西與傑克一起靠近清潔工所在的校園,最終潰堤;露西最後在走廊與清潔工的面對面,象徵中,清潔工其實最終直面的是自己的不堪,是「死亡、疾病、感情困擾與寂寞」,「那晚有個男人詭異地看著我,⋯⋯我不記得他的樣子,你能想像多年前被蚊子咬過時,那個蚊子長什麼樣子嗎?」
在露西一句接一句殘酷而直白的話語裡,清潔工面對/聽見自己過去都不想接受的失敗。他曾經想搭訕一個吸引他的女孩,但他做不到,他只能在想像的世界中成全一切,感到自己還有希望。如今他不願再苦心經營那個希望,清潔工和露西流著淚擁抱了彼此,接納了事實,然後兩人彼此道別,代表清潔工決定不再繼續作著欺騙自己的美夢。
既然擁抱了事實,活著無法盡如人意,《我想結束這一切》讓清潔工人生最後曇花一現的成功時刻,也是在想像中完成。他接納失敗後,一段現代芭蕾舞跳出他美好的感受,也跳出夢被他自己刺破的幻滅。有趣的是,查理.考夫曼似乎還有意投射清潔工這個角色,經歷他過去劇本《蘭花賊》辯證的問與答。片中,傑克與露西侃侃而談的知識性話語,都引用自清潔工看過的影評(房間中有寶琳.凱爾的《For Keeps》)、讀過的詩(床上《骨狗》的詩集),或是他看過的書籍、電影和畫,連他形容「自己引用別人的東西在思考」這件事情,本身也諷刺地引用自「王爾德」的名言。引用這件事像是人生失敗的其中一環,然而到頭來,當接納了失敗,劇末的引用,卻也置換了對引用的態度,轉換中,變成讓觀眾窺見藝術的力量與共鳴。
清潔工接納了自己的失敗以及對自己的失望,他不再壓抑,或拒絕、或排除,他像擁抱露西的動作一樣,擁抱了失望的情緒,但同時迎向死亡那一刻卻也是最貼近他想像中擁抱一切的時候,如同接受有的豬必須被蛆吃,或是像片中的羊被凍死,清潔工接受了生命中的醜陋不堪,就像模仿《美麗世界》有思覺失調(精神分裂)的男主角接受諾貝爾獎表揚的部分,《奧克拉荷馬》的音樂劇〈Lonely Room〉寂寞卻真切撕心的吶喊,這些醜陋都成為他生命步入最後時刻的絢爛火花,短暫而耀眼的自我指涉,將邊緣的自己置換成悲劇的主角,換得觀眾們最熱烈的掌聲。
鏡頭捕捉被白雪覆蓋的卡車,清潔工最後可能凍死車上,或是學校,讓電影在悲劇與現實的交界間完結,留下稍開放的解讀。《我想結束這一切》放入了很多概念,它在敘事者的觀點間轉換,勾勒出一個人的故事,而最後我們會知道,這些敘事都屬於清潔工主角,藉由他優雅且平易地揭露了生命乍看近似一齣驚悚劇的表面下,實際更接近悲劇的一面。
全文劇照提供:Netfli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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