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赤道之下的炎天,走在印尼首都雅加達的街頭,特別是住宅區的巷弄,小販聚集的市集,經常會遇到幾隻自由無羈的可愛貓咪,悠然自得地在路旁徘徊。仔細看這些貓的尾巴,會發現他們的尾巴並非我們習慣的長直尾,反而具有各種不同的形狀。有些在尾端有一個折角,有些較粗較短,有些貓甚至只有像兔子一樣的短尾巴。原本我們見慣的長直尾貓,在雅加達反而不那麼常見。
這種帶有變異的尾巴,愛貓人士傳統上稱為「麒麟尾」,英語則稱為kinky tail 或 bob tail, 。十九世紀中葉的英國東方學家約翰‧克勞福(John Crawfurd)提到,東南亞的家貓雖然長得與歐洲的差不多,但尾巴通常不超過十公分,而且在末端也有像鉤子一樣的折角。
[1]同時代中國愛貓家黃漢編輯的《貓苑》(1853)中,就有提到擁有麒麟尾的貓,並且認為麒麟尾貓特別擅長捕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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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認為麒麟尾貓擅長捕鼠的觀念,可能只是與貓共生的人類一廂情願的看法。從生物學的角度來看,麒麟尾並不利於平衡,對貓在野外的狩獵行為來說反而是個缺點。
[3]但或許正是因為在野外不利於生存,所以麒麟尾貓會更依賴人類,在人類的領域努力獵捕惱人的老鼠。結果在人類眼中,這樣的變異成了值得追求的優點。因此,麒麟尾從自然基因變異,變成愛貓家追求的特徵,很可能是人擇之下的結果。東南亞的麒麟尾貓也因為這樣的特點,被人類帶出原生地,透過國際貿易散布到更廣的世界,成為東亞海洋史上的要角之一。
從這個角度來看,印尼雅加達(Jakarta)的麒麟尾貓就特別地重要。印尼過去曾經是荷蘭殖民地,雅加達則是殖民地首府,當時名叫巴達維亞(Batavia),是東南亞重要的貿易集散地,每年都有許多船隻帶來亞洲各地的珍貴商品,再將匯集於巴達維亞的商品帶到亞洲和歐洲。
為了保護船上的貨物不被老鼠咬壞或偷吃,在船上養貓是當時最直覺的治鼠方案。在中世紀末期的地中海地區通行的海事規則中,就規定船長在船上有養貓的義務。如果船上沒有貓,那船長就要負責老鼠造成的損害。如果貓在船上死掉,船長雖然可以一時豁免損害責任,但他必須在下一個靠港地補充新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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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荷蘭船來到亞洲,他們也繼續保持在船上養貓的傳統。在荷蘭東印度公司亞洲總部所在地的巴達維亞(雅加達)生息的麒麟尾貓,就這樣被帶上船,一邊為人類看守貨物抓老鼠,一邊旅行到遙遠的港口了。
目前日本長崎到處可見麒麟尾貓,日語叫做「尾曲がり猫」。根據野澤謙教授在1975年8月至1989年5月間在全日本觀察12000隻貓的調查結果,長崎縣有79%的貓帶有麒麟尾,是全日本麒麟尾比例最高的縣。
[5]這麼多的麒麟尾貓,一般認為與國際貿易有關。山根明弘指出長崎麒麟尾貓的祖先是荷蘭船所帶來的印尼麒麟尾貓。在日本的鎖國時期,荷蘭船和唐船是唯二能在長崎貿易的外國船隻。印尼當時是荷蘭殖民地,稱為荷屬東印度,所以從印尼出發的荷蘭船帶來麒麟尾貓,看起來是很合理的推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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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從整個東亞海洋史的研究來看,荷蘭船即使是將印尼麒麟尾貓帶去長崎的管道之一,卻很可能不是唯一,也不是主要的管道。理由很簡單:以數量來說,造訪長崎的唐船遠多於荷蘭船。搭乘著唐船到來的華商,也比荷蘭人有更多機會在陸地上活動。
在日本鎖國時期,長崎當局雖然對外國商人多有限制,但對於不屬於基督徒的華商,限制比荷蘭人要少。荷蘭商館在1641年被幕府從平戶遷移到長崎後,長達兩百多年的時間都被限制居住於長崎港中被稱作「出島」的人工島上,僅以一座橋樑與陸地聯繫。相較之下,坐著唐船來的華商,在1689年以前都散居於長崎的市街之中。即使1689年後,華商被集中於他們稱為「土庫」的「唐人屋敷」內管理,進出與活動仍較荷蘭人自由。
[7]源自東南亞的麒麟尾貓在這種環境中,也應有較多機會在長崎住下來。附帶一提,福建商人泛稱商業據點為「土庫」。這個詞也是印尼語商店一詞toko的語源。
再考慮到唐船所載運的商品,貨單上常有比砂糖、香料等大宗貨品更害怕遭到鼠患的貴重貨品。像是絲綢如果被老鼠咬出洞來,價值便會降低。在長崎的人氣商品書畫、書籍,若是被老鼠咬壞,損失更是不計其數。
[8]在中國的寺院和文人,因為藏書豐富,本來就有養貓以保護書籍的傳統。明清時期中國流行的傳說還認為,貓是佛教僧侶為了保護經書才引入中國的。
[9]載運漢文書畫到日本,打算大賺一票的唐船船主,應該也會在船上養貓,以保護貨艙裡珍貴的商品。
事實上,當長崎的唐人進行「彩舟流」儀式,將客死異鄉的唐人靈魂送回的時候,為了讓載運靈魂的彩舟盡可能模擬真正的回航唐船,裝上彩舟的除了常見的出口貨品以外,也有作為食物的豬、雞、鴨等動物,而且還有防治鼠患的小貓。由此可知,貓確實是唐船上的固定成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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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這樣還沒有解釋唐船如何帶來印尼的麒麟尾貓,畢竟大部份唐船的出港地位在中國,只有少數直接從東南亞直達長崎。不過當時唐船也積極經營東南亞貿易,輸出中國的陶瓷和絲綢,輸入東南亞的稻米、藥材、香料、染料等異國商品,東南亞的麒麟尾貓因此來到中國的海港。同樣是黃漢《貓苑》的記載,廣州有擅長捕鼠的麒麟尾「蒙貴」,有黑白黃狸四種顏色,據稱來自泰國和越南,一隻往往要價十兩銀子。潮州和南澳島也有麒麟尾貓,善於捕鼠,其來源也很可能與東南亞貿易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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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在東北亞和東南亞貿易路線要衝的臺灣也有麒麟尾貓。臺灣的麒麟尾貓產地位於恆春半島,古稱「瑯嶠」,所以來自那裡的麒麟尾貓又稱為「瑯嶠貓」。1760年代在臺灣當官的朱仕玠說瑯嶠貓「咬鼠如神」。
[12]稍晚的翟灝(1793-1805年間在台當官)則花了二十兩銀子買了一隻,還寫了下使用感想,證明瑯嶠貓真的對於防治鼠患大有用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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瑯嶠貓又被稱為「番貓」,乍聽之下彷彿與原住民有關,其實不然。瑯嶠貓並不是臺灣原產的貓,麒麟尾說明他仍然是來自東南亞的品種,而且很可能是唐船華商所帶來的。《恆春縣志‧番語》中記載「貓」的原住民語是「niau」,顯然是閩南語借詞。
[14]可見瑯嶠貓和長崎的麒麟尾貓一樣,都源自東南亞,是跨國海洋貿易的結果。印尼雅加達作為近代初期東南亞的重要貿易海港,在港口邊被帶上船的麒麟尾貓,經由海洋貿易抵達遠方的海港,建立麒麟尾貓的「殖貓地」,可說就是海洋貿易的見證,也是貓尾所連結的港市共同的歷史遺產。
[1] John Crawfurd,
A Descriptive Dictionary of the Indian Islands and Adjacent Countries (London: Bradbury and Evans, 1856), 84.
[2] 黃漢,〈貓苑〉,載於《叢書集成三編,卷73》(編)(台北:新文豐,1996[1853]),頁515。
[3] 山根明弘,《ねこの秘密》(東京:文藝春秋,2014),頁Kindle loc. 524。
[4] Stanley S. Jados, ed.
Consulate of the Sea, and Related Documents (Tuscaloosa, AL: University of Alabama Press, 1975), Part 2A, Article 67-68.
[5] 野澤謙,《ネコの毛並み:毛色多型と分布》(東京:裳華房,1996),頁72, 114-115。; 〈尾曲がりのルーツは? 来月23日「長崎ねこ」シンポ 歴文博で〉,《長崎新聞》2009年10月18日,版14。
[6] 山根明弘,《ねこの秘密》,頁Kindle loc. 507。
[7] 簡宏逸,〈土庫考:本土地名的源流與東亞世界的連結〉,《臺灣學誌》6卷(2012),頁90-92。
[8] 清‧劉良璧,《重修福建臺灣府志》,收入《臺灣文獻叢刊》,第74種(臺北:臺灣銀行經濟研究室,1961 [1741]),頁501。
[9] 黃漢,〈貓苑〉,頁524。
[10] 長崎市役所編纂,《長崎市史,卷四、五,風俗編》(長崎:長崎市役所,1938),頁452。
[11] 黃漢,〈貓苑〉,頁515。
[12] 清‧朱仕玠,《小琉球漫誌》,收入《臺灣文獻叢刊》,第3種(臺北:臺灣銀行經濟研究室,1957[ca. 1764]),頁40。
[13] 清‧翟灝,《臺陽筆記》,收入《臺灣文獻叢刊》,第20種(臺北:臺灣銀行經濟研究室,1958 [ca. 1813]),頁33。
[14] 清‧屠繼善,《恒春縣志》,收入《臺灣文獻叢刊》,第75種(臺北:臺灣銀行經濟研究室,1960 [1894]),頁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