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聲》其實就是 2020 年版的《我們與惡的距離》,透過「取材於真實事件」的虛構劇本所設計出的全新故事,分別將多個台灣社會真實發過的情事重新兜在一起、分頭接力敘事出幾個重要角色故事線,直指的是新導演柯貞年和呂蒔媛的共同創作初衷──即當初《與惡》中群眾所鄙視的眾矢之的如鄭捷、小燈泡兇手王景玉、思覺失調患者、噬血媒體乃至維權律師等人,柯呂都試著站在他們的立場上,去思考與找尋悲劇被策劃與執行的原始癥結處,而結論都是戲裡沒講、但潛台詞早浮上檯面的「沒有人是局外人」和「社會事件,你我都推了一把」的這類訊號。
《無聲》世界裡的孩子們或聾或啞,但又是什麼原因,讓不聾不啞的大人們也跟著裝聾作啞了呢?
更令觀眾糾結的是,《與惡》戲裡戲外還可以找到潑糞或丟雞蛋的對象,但《無聲》片中大魔王只露臉一次,戲裡惡人幾乎隱形,甚至沒有任何一句台詞。電影的最後,壞蛋沒被嚴懲、沒有哭著道歉、沒有罪該萬死、沒有人天打雷劈、沒有大快人心⋯⋯什麼都沒有。電影之所以這樣拍,回應的是真實世界裡的台灣社會任憑事件發生了,但傷痕依然沒有被正視、問題也沒有真的被解決。
看這樣的電影很痛苦,但這才是寫實。一向懂得拍戲該如何從善如流、可以做到觀眾導向的柯貞年導演,當然知道影迷要的是什麼,觀眾需要眾矢之的、需要有個明確一點的怪罪對象。那導演就畫箭靶給大家,而且箭靶不只一個,她畫了十個以上。而你,是否全都射中了呢?
1、老人
《無聲》片頭是場令人印象深刻的動作戲。男主角張誠追著一個老人窮追猛打,老人討饒,警察來到。下一場戲到了警局,老人已經不見、因為被送到醫院。倒是張誠,他被留在警局問話。奈何聽人聾人溝通困難,彼此的不信任與不對等,造成了張誠啞巴吃黃蓮的困境,直到王大軍老師現身。
至於那個偷了錢包還賣乖、真正作惡事的老人,早已全身而退。
2、警察
遇到民事案件,卻找不到手語翻譯,顯示的雖是警局與社會資源的不足,更多的也是警察在與聾人以紙筆對話時就抱持著對聾啞人士的基本排斥、不信任。
儘管他們是善良、態度也不錯的警員了,卻也是只能看到事件表面(聾人打老人)而沒有能力真正辨明是非、主持正義的基層執法人員。
3、車上生輔員、學校老師
在張誠撞見女主角貝貝在公車上受到性侵的震撼現場以後,張誠帶著貝貝向王大軍老師呼救。貝貝這才道出同學這些惡行行之已久,是因為車上生輔員的漠視、和她在日記向師長求救無果的結果。
片中箭靶老師由陳雪甄所飾演(事實上原本還有劉亮佐、孫可芳飾演的老師,只是後來定剪版的戲份被刪),其邊說邊比手語表達「老師要怎麼幫你?他們又沒有欺負你。」的氣勢之鏗鏘、甩鍋力超強,視而不見的態度,不也正是「如果老師幫你?誰幫老師?」的變相潛台詞?
4、校長
當王大軍老師首次揭露校園性侵事件,校長先是客氣認罪:「沒有保護好孩子,是我們的錯」,但隨即也想避責而認為妄斷處理會讓孩子被二度傷害,並說出《無聲》全片最荒謬的台詞:「孩子冠上被強暴的罪名」,這段話經由飾演校長的楊貴媚口中說出,竟無違和感。
到最後,當王大軍老師看清了校長早知校內性侵風氣卻縱容一切時,校長更為自己辯駁:「王大軍老師,你太單純了」、「我什麼升遷的機會沒有?」但被知道她不會打手語後,對照其在畢業典禮時所說的「教育是愛與熱忱的事業,請給予鼓勵」不啻自打嘴巴、自曝其功利大於愛心的事業企圖心。
5、小光
身為校園大魔王,當王大軍老師一步步調查到最後,在上百名學生中找到最後的主謀者小光的時候,小光堅持這只是「一起玩」、並說「沒有人敢對我動手」的表情與手語表達,堪稱全片最陰森,也是金玄彬眾多戲份的得獎場之一。
金玄彬的金馬終極得獎場其實是小光逼迫張誠為寶弟口交的那場戲。他在威脅時帶有惡質笑容的「一起玩」的催促、若無其事打著口交手語的命令,每個動作都是大力將張誠與寶弟推入絕望深坑的事發現場,在那校園隱密的角落裡,讓每個孩子都掉入地獄。
6、戲院觀眾
在貝貝被性侵的事實爆發後,爺爺奶奶將她關在家裡、不再讓她上學受欺。貝貝一天跟張誠相約看電影,卻因戲院重複劃位,造成兩個孩子因怕丟臉而放棄溝通爭取自身座位權益、最後落荒離開的結果。
很多人會問「貝貝為什麼那麼想要回去會傷害她的學校?」而這便是一個示範題現場:事實上,當兩個孩子與重複劃位者僵持不下時,戲院裡開始出現的躁動感並非針對張誠和貝貝,只是長年已被教育成「會造成正常世界運行不便」的兩個善良的孩子,第一時間和首要選擇就是「離開」──「怕麻煩」的全戲院觀眾,都成了把貝貝推回啟聰學校的幫兇一份子。
7、翁姓狼師
《無聲》劇情最急轉直下處,不是小光作為加害者的事實被揭露,而是貝貝被欺負後竟然為小光說話:「小光欺負我的時候哭了,他不是故意的。」這也才帶出了小光曾是被害者的不堪過往,原來狼師翁政元才是隱藏版大魔王。奈何其靠山太硬,校長努力了很久也才只能讓翁老師「提早退休」。這又是一個讓壞人全身而退的例子。
8、孩子家長
舉凡原本堅持兒子張誠念一般學校,和太太小孩分居後就整個隱形不見、只會出一張嘴的張誠爸爸,對於兒子遭遇的事件無法理解的張媽媽,還有消極地把貝貝關在家裡的爺爺奶奶,和小光爸爸的接近缺席、小光媽媽只會哭著問老師:「小光為什麼要跟同學打架?他為什麼要傷害自己?」⋯⋯ 每次家長出現或不出現,大抵上都無法幫助孩子脫離當下困境,甚至根本沒有瞭解孩子的處境。
這與相關真實事件裡所曾提及的「有女生在入學前就先去把子宮拿掉」對照起來,不難看出就連孩子家長也對於現況無從施力的無奈,但也成了推孩子入地獄的一個力量。
9、王大軍老師
柯貞年導演在《無聲》全片最高明之處,是創造了王大軍老師其角色複雜度。當信誓旦旦說會保護貝貝的王大軍老師終於以「接送貝貝上下學」來為她爭取到重新上學的機會,畢業典禮那天小光在廁所裡欺負貝貝的事件,卻讓王大軍老師的信用破產。而貝貝這次選擇隱瞞的原因竟是「我不想老師被爺爺奶奶罵」。王大軍瞬間從保護者落入「被受害者保護」的位置,這情何以堪?
王大軍老師痛苦地轉身離開教室,教室外以一遠拍走廊的長鏡頭,將老師條條框框困在電影銀幕的角落裡。就連一個看似有力為學生爭取權益的老師,當下也噤聲、糾結著要不要再度把貝貝受傷害的事情呈報出去?這份對於「報出去我會被罵」的猶豫,不也就是王大軍老師擇善堅持的動搖時刻證明?
10、張誠
當《無聲》男主角張誠在戲院外面漠視曾經傷害自己的老人被欺負、當他為了保護貝貝而傷害寶弟,或者為貝貝出氣而傷害小光,甚至在得知小光也是受害者卻再也不同情他時(冷眼看著小光的獎狀落地時、張誠卻轉頭就走);當張誠在一切雨過天晴、最後在公車上與貝貝宛若重生般開心玩耍時⋯⋯那個早就受到他傷害過的寶弟坐在車後看待這一切,寶弟的心情又怎能平衡?
《無聲》的結局是開放性的。但若在電影的後來,寶弟真的成為了小光 2.0,在同一輛公車上又開始欺負另外一個孩子,誰敢保證張誠一定會發現?或他一定會像保護貝貝那般地再一次奮不顧身?經歷過那一切的人猶會如此意向模糊,更何況是置身事外的我們?
聞天祥老師曾為《無聲》主持金馬會客室時自問自答過:「我還跟幾個朋友討論說『真的可以在校園裡發生這種事情嗎?』朋友說『其實是可能的』。以前在校園裡,可能是哪一排比較空的教室,某些霸凌事件就在那裡發生。其實離你幾十公尺遠。可是你可能不知道那事情就發生了。」
《無聲》看到最後,當你知道看似正義的張誠也不一定再有力氣拯救下一個貝貝的時候,就該知道,柯貞年導演的看透與闇黑在於畫了一個又一個的箭靶,但那些箭靶竟是一個又一個漸漸地逼近了你自己。而你,敢射向自己嗎?我們不能質問柯貞年幹嘛開那麼大的地圖炮、讓片中每個善良的人最後都要中槍?畢竟人性之惡注定是條銜尾蛇,《無聲》既然是一場無聲的控訴電影,就該是《無聲》的樣子。
若要堅持控訴整個社會是個漠視弱勢的共犯結構,那麼包括柯貞年導演自己也不能饒過自己。於是乎一向懂得拍戲要觀眾導向的柯貞年,在拍《無聲》時所做到最勇敢的一點,就是結局非常不觀眾導向,堅持將她的電影長片處女作作為影射現實的創作發聲園地,而非粉飾太平僅求一個「壞人都死光光」的過癮結局。這大概就是她和張誠最相像的自我投射之處,那一點點的善良,如果還能握在手中那麼柯貞年就不想丟掉它。我希望這是她最後一次的任性了。
全文劇照提供:CATCHPLA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