婁燁骯髒美麗的蘇州河：承載悲歡離合至永恆

二零二零年八月二十五日《蘇州河》（2000）有場特映會，今年為其二十週年經典修復，八月二十八在台灣上映，婁燁這部電影也許在年輕一輩較無人關注，可其有「地下神片」之稱，難能可貴可於今時在電影院上看到此片，不單是世代差異可見舊片之經典，這部電影也始終擁有極高評價，在當時婁燁因未通過中國電影委員會審查就到鹿特丹影展參展，被禁拍兩年也至今未在中國上映，然此片依舊得到下列獎項：

★荷蘭鹿特丹國際影展最佳影片老虎獎
★維也納國際影展 費比西影評人獎
★東京 FILMeX 影展 最佳影片
★2000年《時代雜誌》年度 10 大電影

《蘇州河》被指為愛情悲劇，故事發生在中國上海，用攝影師的視角，顯現出了馬達（賈宏聲飾）與牡丹（周迅飾）的愛情故事、牡丹與美美的真假迷離，以及美美與攝影師間的關係。

先從電影故事談起，怎麼看都覺得它好美麗而不至於是悲劇，不是悲劇之美，是美到無法稱其為悲劇。也或者只是此片於我個人而言稱得上為完滿。中國人的創作好像時常脫離不了大江大海，往往用一條河貫穿一切，蘇州河也是如此，攝影師沒看過一個女孩跳下河，但他知道這個故事，看不看過不是重點，一如他所說，記憶與故事便可構築一切，然他看到了一對情侶的屍體被撈上來，故事是真實的也可以是「我也能編」，從開頭婁燁便設計了一齣似真似假的敘事作為此電影語言，而承接一切的便是蘇州河。「近一個世紀的故事、傳說與記憶都堆積在這條河，於是他成為最髒的河。但許多人還是在這度過他們的一生」，故事是骯髒的、人生也是骯髒的；也許是真實的也許是虛構的，這些錯雜複雜的故事或說真相，被掩蓋於河流中，看起來是消失了，人們也依舊與骯髒共存百世，但「看的時間長了，這條河會讓你看到一切」，撇除外界解讀導演的意識，至少在這齣電影中，的確是看到了主人翁的故事結尾，以為這種形塑真假的電影不會把真相講明，結果一切給予真相實在太合我意，其實也如《馬丹蓋赫返鄉記》一般，有了定案卻能於過程中討論無盡真相虛構，成為另一種永恆論題。

要討論這部電影時，許多人可能始終糾結於牡丹與美美究竟是不是同一個人，可導演已經給出明確的答案，站在既定事實之上，或者更可以討論的是「馬達在何時又是如何發覺美美為何人的？」其次是「美美要的、渴求的是什麼？」以及「馬達與牡丹最終做的決定所代表的意義為何？」最後也是最主軸的便是「這部電影想傳達的是什麼？」

雖然問題像是美美為重中之重來出發，然第一題其實重點為真假，第二題個人所認為的答案則偏向於電影主軸，愛情之中美美只為之一，相較於純真的世故以及渴望純粹的現實，兩者皆為互相倒映，也是美美與牡丹的倒映，所以稱美美只為之一，並不代表美美一個人就能成為電影唯一。

預告宣傳上使用的台詞，最吸引人的大抵還是美美與攝影師的對話：「如果有一天我走了，你會像馬達那樣找我嗎？」「會啊」「會一直找到死嗎？」「會啊」「你撒謊」。人無可避免地渴求永遠，無論是東方的愛你一萬年，還是西方的愛你三千次，從這段對話中可看到美美的憧憬，也可以看到生活百態中的男女對白，以及攝影師始終代表的人性。另外是牡丹對著馬達說著：「我要是跳下去了，我會變成一條美人魚來找你的。」這句也是整部電影中頗為吸睛的對白，也做為整場故事的疑點之始，跳下河去死或沒死，都會變成美人魚回來找你，意即會存在著，對馬達而言他便會持續地找下去，而美人魚成為一個象徵，馬達也恰巧碰上了一個扮演美人魚，又跟牡丹極為相似的美美，這便成功形塑了一個撲朔迷離又引人入勝的懸疑愛情劇。

幾個問題是交織的，美美這個角色承接著真假與愛情，他問馬達「我是不是你的牡丹」，也許是他的牡丹、是記憶中的牡丹、是相似的牡丹，但也不能說相似，而是如眾人包括馬達想像中的相似，即眾人推測想像的相似，人們認為牡丹經歷欺騙可能會有的樣子，可這卻永遠不會是真實的牡丹，只要不是本人就不會是真實活生生的那個人。馬達清楚，他知道了也於是不講話，尚未能確切描述如何得知，可馬達就是明白一切了，他於是對著攝影師說「謝謝你讓我找到牡丹，我會把美美還給你」，他也許知道了牡丹會是什麼樣子，也許不知道，但總歸不是這個人了。

美美，你就是美美。看著他美人魚夢幻妝容之下的眼淚，好想有一個人對著他說，你就是美美、你就只是美美，不會是任何人，請成為你自己。攝影師說美美會無來由的傷心，要說確切為何而傷，觀眾的確無法得知其過往回憶，但眾人不必太執著於此，其表達出了美美有一個不為人所知的悲傷記憶，串連而後的發展，美美聽著馬達的故事、問著馬達我是不是你要的牡丹、貼上牡丹紋身貼紙流著淚、神傷的看著馬達牡丹的遺體，以及執著地問著攝影師「你會不會來找我？」「來找我吧」，暫且推論美美尋覓而不得的便是如童話故事般的純粹獨一又永遠的愛情。可是攝影師不會去找他，他也只能去別的地方找他的愛情。

攝影師說「關於愛情，我想說，我曾看見一條美人魚坐在泥濘的河岸上梳理著他金黃色的頭髮。別信我，我在撒謊。」這最後的「別信我，我在撒謊」餘韻悠遠。攝影師的相機不會說謊，可是他會。

屬於馬達和牡丹的最後，特映會之前便看過一次，當時腦海中記下的對白是「馬達，帶我回家吧」，終於找到歸途的浪漫，當時困惑不解於為什麼要跳河，可原來夕陽落幕的情景與牡丹像是經歷了些風霜疲憊遙望遠方的眼神，都不會僅只於是如警察說喝了高純度的酒而跳河，也可能不會是以為的浪漫歸途。第二次觀影留意到，原來牡丹說的是「馬達，送我回家吧」，在牡丹年幼時都是跟馬達說不要回家，再多相處一點點，再多兜風繞路一點點，現在頭依靠著馬達卻說著送我回家吧，可原來以為的浪漫而困惑，至今反倒變成另一種圓滿之感。依然不明白跳河的確切原因，也許是最美的愛情故事，停留於一瀲灩極致，一如幸福快樂之後看不見結局，極致才能保留完美，再多誰也無法確保，也或者一聲噗咚入河不過人生常事，死亡即平凡，令人羨豔的愛情終歸投入河中成為一段傳奇故事，他們是一對美人魚也是凡人。蘇州河也是如此矛盾又美麗的存在。

蘇州河真的極為推薦可去電影院觀賞，導演前後呼應做得很完整，有所懸疑迷離，但也沒有留下太多神秘與疑惑，有些瑕疵疑處不如當作神話故事來看待，一如婁燁所說，蘇州河建立在主觀之上，有一命運性而非可把握的邏輯性，「其實到底是一個人兩個人不是特別重要的，重要的是影片很多關鍵點上的那種模糊性」。故事內容之外，拍片技術也讓觀眾能有所驚嘆，許多細節設計都很喜歡，有人說粗糙可我還是覺得精緻，婁燁的電影真的是藝術品，運鏡上有不少晃動之效，個人覺得剛剛好且反而很有韻味，可能王家衛的太多沒那麼習慣，婁燁的反倒更重擊心臟，引人神魂顛倒。這次修復版有中英字幕，雖然有看到一些錯誤，或是英文字幕看起來就是跟中文意思不太相同，但其實就是另一種主觀詮釋，沒馬上理解的地方，再看一下英文字幕就會有另種感悟，其中最喜歡的大概是最後美美貼著的紙條寫著「來找我吧」，但英文字幕印象中沒記錯的話會解讀為來找我如果你愛我之意，是愛啊。總而言之，這部電影的音樂與技術都很值得去電影院看，最喜歡的場景其實還是蘇州河下與橋的景色，晃動的鏡頭配上震顫骨髓的音效，這是影廳而非網路上能給予得效果。

關於婁燁，本來對其不太了解，看了這部電影又去看他的訪談，對他的思想還有他整個人都好著迷。婁燁在訪談中被問及美人魚這個形象，他說「當然美人魚這個形象和蘇州河的關係，實際上是西方評論特別關注的那個點，這也是我沒有想到的。當然他們完全認可，中國是不中國的。我拍攝的時候，就是管這是不是中國的，你去拍肯定沒有錯的，因為它就是在中國的。」坦白說在看到婁燁這個訪談之前，完全沒想起美人魚童話的形象，我身處的時代應是更耳濡目染於西方童話的文化，但也確實在兩次觀影中，皆沈浸於屬於婁燁所塑造如夢似幻的蘇州河，這是一個雜揉純真又世故、純粹又迷離的愛情故事，但又不只是愛情，所以美人魚也不會單只是童話故事意味的美人魚，不刻意表現中國的中國城市電影。

最後再稍稍補充婁燁認為重要的根本問題，即「蘇州河對你來說是什麼」，婁燁說「影片故事好像在蘇州河上的，但實際上是依附在怎麼來面對蘇州河上面的。」他個人意識顯然的是認為「我覺得它是髒的，但是又是很美的。」導演的意識的確在影片中呈現的極為明晰，另外是關於結尾，婁燁說「結尾就是，情人走了，自個兒把自個兒喝醉了，然後相信蘇州河會變清的，相信愛情還會再來的。還是比較健康的。」就個人看來，結尾是現實且人性的，也就是一直以來理解的攝影師形象，沒有永遠其實才是現實，而等待下一段愛情也才是世俗所為，可要稱作是健康嗎，意即現實其實才是人們能夠健康活下去的結局嗎？

婁燁喜歡用平等視角拍攝，誰不先於誰知道任何事情。這種敘事手法很能使觀眾沈浸於他想要述說的故事當中，婁燁的電影必須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