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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電影與逝去的時代(下篇)

2020/11/28閱讀時間約 6 分鐘
《教父》(The Godfather)是一部1972年的美國電影,根據馬里奧.普佐的同名暢銷小說改編,法蘭西斯.柯波拉執導,由馬龍.白蘭度和艾爾.帕西諾主演的幫派電影。(圖/IMDb

藝術片之登岸

起先,我們只是「看電影」,看了很多年,才知道看「藝術片」。藝術片,這觀念其實是第三世界(或「類第三世界」)新興知識份子企盼進階的某種症候群。
藝術片在台灣,開始有此見解,當在六十年代中期。影評界之行內人士如老沙(鄭炳森)、哈公、黃仁、劉藝等固不在話下,即業界外的俞大綱、顧獻樑、朱西寧、黃華成等文士諸多之探討便即一例。
新一代(四十歲左右及其以下)的深諳選片之內行觀賞者,他們即使自二十年前開始留意藝術片,不免因錄影帶及後來的Laser disc等便利,而極易探觸到早被歸納好的藝術大師(柏格曼、費里尼⋯⋯)及藝術名作(《四百擊》、《去年在馬倫巴》⋯⋯)。
他們心中的藝術片,像是俄國的塔考夫斯基(安德烈.魯布烈夫、Stalker、鄉愁)、希臘的安格羅普洛斯(亞歷山大大帝、流浪藝人、霧中風景)、德國的法斯賓達與溫德斯。有時帶一點老些的如安東尼奧尼,多半時候帶一些年輕的如紐西蘭的珍.康萍(鋼琴師和他的情人),或如大衛.林區(藍絲絨、我心狂野)。更多的時侯,他完全擁抱柯波拉(教父、現代啟示錄),並且不忘記看柯恩兄弟(巴頓芬克、Fargo)以及吉姆.賈木許(神秘列車、Down by Law)。
新一代的藝術片迷,會看太多的呂克.貝松(碧海藍天、霹靂煞、終極追殺令)、太多的尚賈克.貝內(歌劇紅伶、巴黎野玫瑰)、太多的奇士.勞斯基(十誡、紅色情深、白色情迷、藍色情挑),而卻看很少的亨利.喬治.克魯佐(恐怖的報酬、像惡魔的女人、畢卡索天才的秘密)、很少的尚比耶.梅爾維爾(午後七點零七分、仁義、影子軍隊)、很少的雷內.克萊蒙(禁忌的遊戲、陽光普照、雨中怪客)。
他們也看過一些希區考克,也看過不少的費里尼,但對於這類所謂「老」片,不大有向下追索的興趣。譬如他看過《驚魂記》(Psycho; 1960)與《北西北》(North by Northwest; 1959)很覺印象深刻,看了《奪魂索》(Rope; 1948)更驚異一個鏡頭連著拍的場面調度何其高超,但電視上播著《艷賊》(Marnie),他偶轉到,竟不會猜想這是誰的片子。
他們早知奧遜.威爾斯,但不會追問為什麼一個大導演既會要拍《高貴的安伯遜家族》(The Magnificent Ambersons; 1942)又會要拍卡夫卡的《審判》。他們不想知道拍《熱情如火》《七年之癢》的比利.懷德是什麼樣的人;他似乎是個愛逗笑的小老頭子,但竟然也拍過《雙重保險》《紅樓金粉》這樣的黑色電影,拍過《戰地軍魂》(Stalag 17; 1953)這樣的戰俘營片,比那最最有名的《第三集中營》(The Great Escape; 1963)還早十年。
是的,新一代的觀影者,不大有向下追索的興趣。何以如此?我想了一想,乃他們不大有向下追索的材料。亦即,時代變窄了。他們觀影的年代,電影的種類縮小了。並且導演所採擷的故事面貌也已然太單少、太集中了。

由多元類別的電影中無意間獲得之知識

而我們自草萊中「雜食」各式各樣片型的,便呈現另一番視界。這就是為什麼我們既想看一個人從頭到尾拼命的跑、拼命的奔這樣的《里奧追蹤》(That Man from Rio; 1964),又想看一個人全片皆在打彈子的《江湖浪子》(The Hustler; 1961)。既想看美國中西部極安靜、卻又極金色燦爛、但人生似又很迷惘的「地方風情片」如《野宴》(Picnic; 1955)、如Peyton Place,又想看同樣中西部完全沒有色彩的無知惡人在荒僻農莊犯案的《冷血》(In Cold Blood; 1967)。既樂意看逃出監獄的片子《惡魔島》(Papillon),也樂意看留在獄裏不走、以養鳥為樂的《終身犯》(Birdman of Alcatraz)。從《座頭市物語》我們知道人瞎了更可令耳朵或其他觸覺更敏銳,自《黑獄亡魂》(The Third Man; 1949)我們驚訝於一個城市的地下水道可以建得如此雄偉。
看《高貴的安伯遜家族》,驚訝獲知二十世紀初服裝的流行面貌,並且知道美國的富人在心情鬱悶時,也是會乘船去歐洲旅遊,一去去上個半年什麼的。那是二十世紀的零年代。事實上十九世紀六十年代的南方便已如此了;《亂世佳人》中克拉克.蓋博對妻子費雯.麗之不盡母職感到氣憤,便帶著小女兒到歐洲去散心。
我們看《海角一樂園》(Swiss Family Robinson; 1960)才知道在荒島上如何求生,如何在樹上建屋、在屋上開天窗以觀星星。看《紅河劫》(Red River; 1948)中知道牛群晚上棲息時,即使一個鐵鍋鐵盤碰撞出的聲音,也可能嚇得牠們「驚竄」(stampede),這種牧牛的真實事象。
看《英雄不流淚》(Three Days of the Condor; 1975; 薛尼.波勒克導,勞勃.瑞福演)才知道美國CIA(中情局)有一個專門「閱讀」的小組;當年二十多歲正值待業,看此片,很羨慕美國人有這樣的工作。

老年代消逝矣

不能說是今人的功力不行,主要在於電影的好時代早已一去不復返了。
好時代,意味什麼?極多的各業人才共同投入製作,故導演可以不必只敢拍他最在行的窄小世界中之故事。
這只是物質界的論見。好的時代,在於剛好的timing,它必須是全人類對這新的媒體最最產生期望、又最最迸發奇想及創造的年代(即三十、四十、五十)所全神奔放、矢力作出的結果。六十年代後,電影發明至那時,已然太久,開始疲了,開始不興奮了,開始不感新意了,於是便音響化了,便特殊效果化了,便重複了,更甚而是,更多的藝術片及藝術導演躍躍欲上路了。
藝術片固然深探人之心靈,然心靈之為物,近三十年來人們似更需要;五、六十年代以前,人不知是比較健康質樸抑是別者,並不那麼在乎心靈(或許心靈原就被照料得好好的)。他們在乎的,是鬧熱,是遠方的遐想,是雄奇與壯烈,是多之又多、變之又變的故事故事故事。這也為什麼如今不生產「冒險片」(Adventures或Swashbucklers)了,而我們幼時多得是這種片子,《四羽毛》(The Four Feathers; 1939)、《羅賓漢》(The Adventures of Robin Hood; 1938)、《所羅門王寶藏》(King Solomon’s Mines; 1950)⋯⋯何也?乃觀眾極想探知遠處的未知世界。
便因老年代有太多對好奇、對天真、對未知等等想獲得滿足的慾需,造成電影的燦爛奔放,造成電影的千奇百異,造成電影的傻勁盎然甚而荒誕不經卻終究是那麼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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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國治
舒國治
舒國治,散文家,一九五二年生於臺北,先習電影,後注心思於文學。遊記中擅寫庶民風土、讀書遊藝、吃飯睡覺、道途覽勝,有時更及電影與武俠。文體自成一格,文白相間,出版有《門外漢的京都》、《臺北小吃札記》、《水城臺北》等著作。現以專題《理想的下午2020》在方格子展開全新寫作計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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