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瞳獨自倚靠在一株枯樹上,樹上僅剩幾處雜亂的枝葉,了無生氣。這裡是血木村的一處路口,零星火把沿著路邊插放,勉強照出村中的路徑。但此時卻不見呂東亭與慕天的身影。
雖然天色依舊黑暗,村裡頭仍有不少人在村中的道路上走動,或許是因為剛剛才發生過慕天擄走雪瞳的騷亂,部分村民還在尋找怪物的下落。
每次有村民靠近雪瞳,她便低頭並將雙手背在背後,顯得十分不自在。倒是村民並沒有特別注意到她。
忽然一聲短促的口哨,聲響稍縱即逝,村民幾乎沒有察覺異狀,雪瞳卻機靈地抬起頭,雙眼有神地看向前方某個暗處,然後微微點頭,接著她背後的手輕輕點拂樹幹,樹幹似乎抖動了一下,隨之掉落幾片枯葉,但下一刻枯樹的插枝迅速開始捲曲,傾刻間已將雪瞳整個人捲縛在半空,雪瞳沒有半點驚訝,表情自若,似乎一切都是她的安排。而這一切過程,竟半點聲響也沒有,彷彿有人將這世界的喇叭關閉了。
原來那並不是真正的枯樹,而是慕天的擬態,看來他又發現了一項新技能。
慕天趁著村民遠離,捲著雪瞳就向哨聲的來源移動,他依舊沒有發出任何聲響,僅僅有數片葉子沿路飄然滑落。
短促哨聲持續間斷發出,引領著慕天在數間房屋與樹木之間穿梭,雙方猶如練習過無數次,配合得十分精準,一一閃過所有黑暗中看不見的障礙物。突然一道直立的光芒乍現,像是黑幕上裂開的一條光隙,慕天捲著雪瞳閃身而入,光隙迅速消失,彷彿從來沒出現過。
他們進入到一間木屋裡面。
慕天站在屋內中央的位置,快速轉動眼睛觀察周遭,很快他便發現有點熟悉,這裡是當初他第一次跟雪瞳來到血木村時的那間大木屋。他雖然沒有真正踏進來過,卻依稀記得一些擺設的特徵,這也令他驚訝於與上次相比,竟一點都沒有變化,好像他才剛剛與雪瞳分開,即將被帶往神樹五花大綁。
慕天一邊出神,一邊已不自覺地緩慢放開捲曲的枯枝手臂,小雪瞳似乎等得有點不耐煩,翻了個無奈的白眼,接著輕靈地躍下,逕自跑向慕天身後的呂東亭,送出一個大大的熊抱。
剛剛開門的便是呂東亭,他佇立在木屋門前,眼神溫熱地注視雪瞳,一邊撫摸雪瞳的頭髮,流露自然而滿足的笑容。
房間裡還有一個人,他就站在慕天面前,未發一語地看著。他是血木村的村長,高山慶彥。
「沒想到真的是你。」村長說。
慕天不知道村長的意思,但顯然是對他說的。
慕天正想說些什麼,雪瞳的小手卻早一步拉住他,示意他噤聲。慕天恍然大悟,這時候講話恐怕將暴露自己的行蹤而引來村民。但同時他更驚訝於這個小女孩竟然有這般的細心。
「我本來也只是有一點懷疑,聽您這麼說,他是真的了?高山桑?」呂東亭說。
村長說:「沒錯,他就是你八年前帶上來的孩子之一。」村長從口袋撈出一隻煙,卻沒點上火,直接乾吸了一口,接著說:「那批孩子裡,就只有他活了下來,所以我記得很清楚,只是變成這個樣子還能算是活著嗎?」村長說完深深地嘆了一口長氣。
「爸爸,你們在說什麼呀?」小雪瞳問。慕天雖然也有相同的疑問,但礙於不能說話,只好順著雪瞳的目光看向呂東亭。
然而此時呂東亭卻是咬牙將頭撇了開,似乎不敢直視女兒,略微怯懦說:「小瞳,爸爸八年前做了一件錯誤的事情。」他說完又喃喃自語:「大錯特錯...早知道...」他緊握雙拳,自責地搥打自己大腿。
村長說:「那也不是你的錯。真要說,是那個貪婪傲慢的人的錯,是他將不幸帶來這個村子,還放出了惡魔!」
慕天一直聽得一頭霧水,無奈卻不能出聲詢問。他目光急切地來回村長與呂東亭之間,被他們的對話搞得枝葉亂顫,眼神彷彿就要被急出一把嫩葉來。
「高山桑,」呂東亭說:「或許我們還有彌補錯誤的機會。」
「事到如今,我們還能做什麼?一切都只是徒勞。」村長哀怨地說。
「情況有些不一樣了,」呂東亭指著慕天,說:「這個人,說他來自於十年後。」
「十年後,這怎麼可能?」村長自然是不能相信。
「起初我也是不相信,但後來,我看見了他胸口裡的『艾芸』。」呂東亭說。
「你老婆?她不是逃離村莊了嗎?」村長聽見艾芸的名字,驚慌的神情一閃而逝,隨即恢復鎮定。
接著呂東亭將屋內燈火逐一熄滅,須臾片刻,待眾人已習慣黑暗,此時微弱的綠光自黑暗中幽幽點亮,有節奏地忽明忽滅,接著越來越光亮,終至能映照出眾人的表情與位置。那是慕天光影躍動的胸膛,裡面果然透現出一張女人的面孔,她雙眼緊閉表情森鬱,微蹙著雙眉宛如為某事所苦,皮膚清晰慘白,就像剛剛才被眼前的怪物給生吞吃下肚。
村長驚愕地看著,半天說不出話,他轉頭看向呂東亭,右手已悄悄伸入上衣口袋,暗暗握起一把黑砂,那是他舉行樹葬用的黑砂,可以燃燒出黑色的火焰將任何光亮吸收,或許他覺得這也是能消除怪物的一種物品,但也可能他只是不知所措,有什麼能用就用什麼罷了。
呂東亭見狀,說:「高山桑,您不用擔心。我一開始也想拿神木樁一把刺爆他,但您仔細看看就會發現不對勁的地方,這也是我為什麼要帶他來見你的原因。」
慕天聽了狂點頭,他真的很慶幸當時在神樹上沒被一樁刺穿,雖然已變成怪物,但那一定還是很痛。
村長也是半信半疑,不太情願地前傾上半身靠近慕天,腳下卻是沒有移動半分。但他才定睛注視三秒不到,立刻驚呼:「這怎麼可能?!」接著整個人往慕天身上撲去,幾乎要撞上。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村長不斷呢喃最後又再次轉為驚呼。
村長試著冷靜下來,用力吞了幾下口水,情緒好不容易緩和後,才說:「這個...當初那個樹葬的失敗品...原來到你肚子裡去了。」
仔細看慕天胸口裡的女子頭顱,原來除了艾芸的臉,事實上後面還有一張較為稚嫩的臉龐,眾人一看便發現那是雪瞳,而再更進一步看就又會發現,原來還有一張酷似雪瞳的臉緊接在旁邊,只是因為呈現純黑色,所以乍看之下難以發覺。
一個頭顱,卻長有三張不同的面孔。
「當年,要是沒有他,」呂東亭看著慕天,接著說:「我們恐怕都會死。」
「確實。」村長說。
兩人回憶到此處卻停了下來,慕天見狀瞪直眼睛揮動枯枝的雙手示意他們繼續。
呂東亭接著說:「當下我們並不知道原因,後來才知道原來當時艾芸並沒有真的死去,而且她還懷孕著一對雙胞胎。」他的眼神此時正好與雪瞳對上。
「樹葬不能對活人使用,這是不變的規則。」村長說:「再者,樹妖被招喚到這個世界後,若是找不到可以寄生的宿主,等於就是被宣判了死刑。於是,樹妖暴走了,牠想搶奪其他宿主的身體。」
「我第一次看到這個三張臉的頭顱,就是在那個時候,只不過那時候雪瞳她們還是嬰兒的臉龐。」呂東亭說:「無法寄生的樹妖,還是有吸取到部分艾芸及兩個孩子的基因,牠呈現出一個人類頭顱鑲嵌在樹妖身軀上的詭異景象,更可怖的是這顆頭顱竟還有三張臉孔。」
「最可憐的莫過於被你們帶上山來的五個孩子,他們被殘忍殺害後也一起舉行了樹葬,雖然都成功復活了,卻有四個人被暴走的樹妖給殺了,最後只剩下『他』...」村長說完看向慕天。
雪瞳年紀雖小,卻也聽出當時確實發生過一些事情,而且就與剛剛呂東亭所說的犯下的大錯有絕對的關係。
慕天感覺到背脊發涼,當年他們究竟籌畫著什麼恐怖的事情,竟然要一口氣殺害五個小孩。同時他也聽出:原來自己早就是死去的人了。只是他完全無法相信,明明過去成長的記憶仍是如此清晰,怎麼可能會是他們所說的呢?
呂東亭繼續解釋:「暴走的樹妖想藉由殺死其他成功樹葬的樹妖來搶奪宿主的身體,剛復活的五名樹妖與宿主融合度尚低,便成了牠的目標。牠們不斷相互廝殺,然而只要在這個村子裡,一旦樹葬成功了就只會是個普通的人類,所以說是單方面的屠殺可能還比較正確。結果可想而知,最後現場滿是肢離破碎的屍塊與碎木塊。」
村長補充說:「而且因為搶奪過於激烈,只要破壞到樹妖心臟或人類大腦,宿主與樹妖便難以倖存。」
「可是,爸爸,慕天哥哥活下來了,不是嗎?」小雪瞳說。
「沒錯,」呂東亭說:「只不過他是被暴走的樹妖硬抽出來的。」
「畢竟他是最後一個可用的軀殼。」村長說:「但暴走的樹妖萬萬沒想到,慕天的樹妖被拖出來,自然也會有能夠暴走的能力。」
「然後『他』,」呂東亭指著慕天,說:「趁另一個樹妖準備寄生時,一口吞咬掉他的頭,那顆我實在不想再看見的頭。」呂東亭說完即陷入沈默。
村長見狀,只好接著說:「本來事情應該這樣就結束了。但那個樹妖還沒死透,而且偏偏在這個時候,艾芸醒了,可能經過幾番劇烈刺激,導致她早產,她產下兩個孩子,竟是一黑一白,不幸的是雙胞胎女嬰一死一生。」
村長說:「或許是察覺到死亡的氣息,原本痛苦掙扎的樹妖,趁機鑽進已經死掉皮膚發黑的女嬰身體裡,片刻後女嬰突然『哇』地一聲活過來,然後開始嚎啕大哭,緊接著女嬰的身體快速長大,直至十六歲少女般的身材。」
村長說:「最後那個少女,昂頭睥睨在場的所有人,眼神充滿怨毒,然後一個轉身,便融入森林的黑暗深處。」
慕天心想,自己居然有過這段經歷,卻是一點印象也沒有。但當時的自己似乎做對了什麼,不禁還是有些沾沾自喜。
「爸爸,那慕天哥哥怎麼會又變成樹妖的模樣?」雪瞳問。慕天自己也有同樣的疑問。
呂東亭被女兒一問,這才說話:「當時,我們就發現,樹妖化的慕天似乎具有思考能力。這跟一般的樹妖不太一樣。而那個寄生失敗的樹妖好像也是。」
呂東亭轉身看著慕天說:「因此我想,他可能又是被某個樹妖抽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