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我們喜歡亞利山德.奧菲利浦(Alexandre O. Philippe)的電影?儘管他本人並不喜歡伴隨「紀錄片」這個分類而來的,某種客觀公正之素樸想像,他更想創造、介入,並在原先的基礎上堆疊更多新區塊,但這也正是我們對他所探討的主題所需要的一切了。
2019 年 11 月,我在金馬影展與亞利山德.奧菲利浦進行簡短訪談。那年他帶著兩部當年出品的新片來到金馬影展放映,《迴異:異形誕生》(Memory - The Origins of Alien)與《超信仰分析:大法師》(Leap of Faith: William Friedkin on The Exorcist)。後者是他在創作上面一次新的嘗試,花費六天的時間與《大法師》(The Exorcist,1973)導演威廉.佛萊德金共處,並且進行六天的長篇訪談。在紀錄片中,我們可以想像並看見菲利浦在筆記本上把一切攤開、重組的過程,這是一場一對一的碰撞與重現,儘管他本人的聲音大多時候隱沒在攝影機鏡頭之後。
熟悉他的觀眾可能還看過他早期的一些紀錄片,在金馬影展獲得大量好評的《驚魂記中計》(78/52,2017),他重現電影中的經典場景貝茲旅館,並且邀請各方幕後參與者,甚至是純粹喜歡電影的影迷來到其中進行對話。他重造太空艙場景,意圖為異形立下註解的《迴異:異形誕生》,還有另一部邀請到賽門.佩吉參與的《活人生吃全都錄》(Doc Of The Dead,2014)也都接近這個表現形式。我們能在這些作品裡看出他喜好重現情境、加入活潑元素的個人色彩。許多影迷認識他的時間則可能更早,《喬治盧卡拎老師》(The People vs. George Lucas,2010)曾經在金馬影展放映,那部電影處理星際大戰的影迷狂熱、觀眾對抗作者的戰爭,而關於電影本身的討論直到今天都還沒結束。
《超信仰分析:大法師》的拍攝緣起來自威廉.佛萊德金對《驚魂記中計》的賞識,因此提供菲利浦一個拍攝他的機會。電影有趣的部分來自兩個區塊,第一個部分是想當然爾的《大法師》幕後揭露,聽威廉.佛萊德金談論他在四十多年前拍攝的曠世鉅作,與哪些工作者吵架、發生哪些趣事,幕後秘辛永遠是影迷無法抗拒的全糖飲料,儘管這些單面說詞,在我們理解電影的過程中不見得真的有營養,但總是讓影迷們停不下來。第二個部分則是,在菲利浦的鏡頭下,佛萊德金侃侃而談,展現他的狂熱與羈絆,觀眾不只更理解《大法師》的拍攝,還多理解了佛萊德金做為一位導演跟電影的連結。
佛萊德金表現對創作的態度,在甚麼環節偏執、在甚麼環節放手讓事情自然發生,以及比起反覆排練,更喜愛用 One-take 的方式讓即興節奏自然產生等等。這是一個立體的紀錄,當然也可以視為威廉.佛萊德金主動安排、促成,為自己傳世傑作留下一套作者本人做注的大型表演,但它依然有動人片刻。當這位老導演身體健朗、侃侃而談,重述當年的創作細節、拍攝現場的激情與亢奮,我們可以看見這部作品是如何誕生,如何抓緊作者與觀眾,從開始到結束。
回到影迷的視野,去看菲利浦拍攝「佛萊德金談《大法師》」,觀眾自然能夠想像菲利浦如何整理這些訪談素材,並且一一把他所需要的素材重現在銀幕上。1955 年的丹麥電影《Ordet》如何啟發佛萊德金對《大法師》影像化的想法;佛萊德金又如何詮釋《大國民》(Citizen Kane,1941)經典的 Rosebud,並且運用到自己創作電影的心法。但是,這些樂趣大多仍出自於佛萊德金的表演,與他慷慨地自我挖掘。若把這部作品放回菲利浦個人的歷程去看,或許能感受到一些身在銀(螢)幕前觀賞電影的我們之認同感。
從星際大戰到《大法師》,菲利浦作品著眼於電影──經典的電影,多數是備受肯定的傑作,而他把視角望向這些影片的另一面:私人的、狂熱的特質。他審視影史正典的文化影響力,有些電影看似在無窮盡的爬梳中已有嚴謹而難以動搖的定論,但在影迷眼中,它們又重新回到它們第一天被放映時的原初狀態:一部美好,且能與生活互動的電影。
據此,我想《超信仰分析:大法師》最後也能帶著《大法師》走向那些相信自己與電影產生緊密連結的影迷。正如佛萊德金在電影前段自述,他在年輕時觀賞《大國民》,沒辦法理解發生了甚麼事,只知道這就是自己在追尋的東西。我相信是那樣的時刻鬆動了我們對於經典通念上如偶像般的崇敬,而在各自私人的儀式中熱愛這些電影。
佛萊德金在結尾自承,在與原著作者爭論並妥協之後,自己至今仍沒有完全接受電影結尾的安排,但佛萊德金注意到,無數影迷接受了,他猜測這些影迷各自執行了「信心的跳躍」(Leap of Faith)(註),而這個註解成為本片的英文片名。《超信仰分析:大法師》於此站在影史正典,與影迷狂熱之間的交接口。
全文劇照提供:Giloo 紀實影音
《超信仰分析:大法師》是 Giloo 紀實影音【2019 金馬許願池】單元影片之一,線上熱映中,請點我前往觀賞
註釋:
引用英國作家 Sarah Bakewell 對「信心的跳躍」(Leap of Faith)的解釋:「齊克果認為,憂懼就是自由帶來的暈眩。憂懼的解決辦法是靠著信心的跳躍(Leap of Faith)躍到上帝懷裡──不管你能不能確切感到神就在那裡。」
基於佛萊德金引用這個概念來討論的情節,是片中年輕神父躍下窗台的段落。如果這段解釋符合「信心的跳躍」之真意,那佛萊德金使用這個詞彙的方式可能意外精準,不僅解釋整部《大法師》的劇情,甚至是對於其背後可能發生的矛盾之描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