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虛幻世界中的現實回憶

2023/06/15閱讀時間約 8 分鐘
這篇文章寫於4月初,原先是為了投稿政大電影節的刊物而寫,內容提到當時甫上映的《法貝爾曼》,與我自己很喜歡的《日麗》、《再見繪梨》等作品,主要是因為當時上課的正在學電影現實、電影已死、電影與大鐘的關係等內容,於是就把上課內容代入了最近的作品。寫完之後發現我自己滿喜歡這篇的,但政大那邊好像沒有繼續運作了(我等了兩個多月,中間只有回信過一次),所以我決定還是直接把這篇發出來,因為再不公開可能就要過期了。

電影已死?

「電影已死」這個話題早已不是什麼新鮮事,在1982年文.溫德斯(Wim Wenders)所拍攝的紀錄片Room 666裡,溫德斯在坎城影展期間訪問了幾位來到電影節的導演,訪問他們對於「電影(CINEMA)的未來」的看法。
他的問題大概是這樣的「電影在美學形式上,越來越接近電視劇集。許多新的電影不再以當下的現實世界為材料,它們代表的只是其他電影裡的經驗。所以,電影是否變成一種已經死掉的語言,一種沒落的藝術形式?」
有趣的是,他們的爭論即便放到現今的媒體語境,似乎還是能帶來迴響。荷索(Werner Herzog)的對於未來的預言在40年後的現在幾乎成了現實,原先取代電影的電視媒體如今奄奄一息,取而代之的則是新的挑戰(串流)。我們繼續討論「電影是不是要死了?」,或許電影從來都沒有死去,又或許電影早就死了。
紀錄片裡,青年的史蒂芬.史匹柏(Steven Spielberg)義憤填膺地數落著崇尚資本主義的好萊塢片廠。他說「他們(好萊塢)要的是世界盃延長賽的滿貫全壘打,要賣座的英雄與能夠票房滿座的奇觀。他們最不願見到的是那些拍個人生活,你的祖母,在美國高中成長的酸甜苦辣,13歲第一次自慰或任何有關這些狗屎的電影。換句話說,好萊塢要的是能迎合每位觀眾的理想電影,當然這是完全不可能的。」,而在2022年,好萊塢交出了《捍衛戰士:獨行俠》(英雄)和《阿凡達:水之道》(奇觀),兩部片在票房上獲得巨大的成功,阿湯哥和卡麥隆甚至被稱為是後疫情時代電影院的救星。史匹柏則拍了一部關於史匹柏的電影——《法貝爾曼》,並且成功的成為了票房毒藥。
在高達(Jean-Luc Godard)的電影史觀裡,《捍衛戰士》和《阿凡達》這類出產自電影工業的電影顯然更能被稱為「電影(CINEMA)」,反之,那些關注於私人事件,或是影評人們盛讚的「作者電影」只能稱為影片(film)。高達認為電影應該是有鼓舞大眾的能力,並且在創作完成的當代,就能被大眾觀看、獲得大眾的喜愛。這無關於商業,而是電影在創作的當下就建立了「大眾的性格」。
然而《法貝爾曼》在票房上的滑鐵盧,也不能僅僅以「太私人」的說法就一言以蔽之。一是古今中外那些作者性極強的、私人的影片(Film),依舊有一票觀眾(和影評人們)的喜愛。二是《法貝爾曼》當中,史匹柏毫無遮掩他對John Ford的喜愛,在故事和敘事結構上都對經典西部片——《雙虎屠龍》致敬,也藉角色之口直接點出了「家庭與藝術」的掙扎。顯示了本片並非全然是導演自溺的私人回憶,本質上仍遵守類型片的二元對立:社群與個人(穩定與躁動、限制與自由)的拉扯。
倘若將私影像視為一種極具導演作者性的敘事手法,而古典好萊塢的類型敘事則是在光譜的另一端,代表一種「大眾性格」,《法貝爾曼》便是走在這兩者之間,有著私影像,也是關於電影(CINEMA)的電影。
因為如此,對《法貝爾曼》的文本分析,既可以從大眾電影的角度切入,也能從作者論的觀點深入。但我想進一步追問的是,過去羅蘭巴特所說的「作者已死」賦予了觀者詮釋影像意義的能力。在「電影(CINEMA)」興盛的時代,觀眾的觀看無庸置疑地一同創造了電影的價值。然而隨著如私影像或是實驗影像這類具有強烈作者印記的影片(Film),是否還能由觀眾創造意義?又或者觀眾僅僅只能去揣測作者意圖,並不能做出詮釋?

電影中的作者存在

更準確地來問:首先的問題是(私)電影本身是屬於作者、觀眾或是其他人的?(這裡問的並非傅柯「作者功能(author function)」,之後衍生的著作權所有者,而是電影本身的意識代表的是作者或是他人)再者,(私)電影的詮釋權又是屬於誰的?
日本漫畫家藤本樹的作品《再見繪梨》,故事描述一名國中生——優太,受到生病的母親的請求,開始製作母親的電影。優太在紀錄片裡以一種狂想式的結局為母親的生命畫下句點,卻遭到了觀眾的嘲諷、抵制。面對觀眾的攻擊,他原本打算自殺,但他在醫院頂樓遇到了一位神秘的美少女——繪梨。兩人開始一同欣賞電影,研究電影,到創作一部關於繪梨的電影。
在故事當中,關於母親的電影因為奇幻的結尾,受到了觀眾的厭惡。而繪梨的電影樸實的結尾,真切地感動了禮堂裡的觀眾,而這份感動在地電影裡的繪梨說出:「要讓大家哭出來。」這一刻來到高潮。也間接透露了導演有意識的選擇,無論厭惡或感動,是可以影響觀眾的心理活動的。
另外,故事也揭露了電影裡的母親與繪梨與現實形象的落差:實際上的母親並沒有電影裡看到的那樣有愛;實際上的繪梨是個自私、易怒的少女。在《法貝爾曼》中,Sammy的畢業影片,同樣將霸凌他的Tom塑造成了一個英雄。換句話說,電影有美化、建構一個新的形象的能力。而電影中的影像,無論再怎麼基於真實,一旦進入電影的敘事脈絡、經過作者的選擇,即創造出了不同於觀眾所在現實的電影現實。
在漫畫裡用了一個比較浪漫的說法「能夠決定要怎麼回憶一個人,是一件非常厲害的事。」,我們可以說是電影作者,藉由他所認知的第一手經驗(記憶),創造出了另一個世界。然而,經由現實認知創造的記憶,和之後透過電影建構與回憶的記憶,在導出過程與意義上有著截然不同的差異。
故事尾聲,在繪梨離開之後,優太不斷重新剪輯繪梨的影像。優太不斷從電影現實中不斷汲取繪梨的存在,並且一直以來,他都是透過攝影鏡頭看向現實,因此造成了電影現實與現實的認知落差。當他因此感到虛無,決定來到回憶裡的場所完結自己的生命,他卻見到了「由電影現實建構」的繪梨。而這次,他找回了那個狂想式的結尾,把電影現實留在了電影世界裡。
可以說所謂作者印記,只是以作者經驗為素材庫的創作過程。而當電影一旦成為創作,即創造出了不同於現實的世界。作者之後的回憶,等同是站在觀眾的立場,理解電影現實,並做出意義的詮釋。《再見繪梨》之於優太是如此,《法貝爾曼》之於史匹柏也是如此。
今年初的獎季裡,還有一部廣受好評的私影像作品——《日麗》。這部改編自導演童年回憶的電影,不同於《法貝爾曼》的古典敘述,藉由碎片化的敘事,打亂了時序邏輯,同時留下看似可以成為線索的細節。觀眾得以從這些留白處,拼貼、重組出電影的謎底。
有趣的是,由於觀眾個人經驗的差異,每個人理解的電影現實,都隱約帶有種個人色彩。也正因為如此,《日麗》的電影語言具有開創性,電影現實不同的詮釋就像是細胞分裂,產出了複數意義。
再回到關於私電影的兩個提問。「私電影屬於導演」或是「私電影屬於觀眾」兩種說法似乎都過於武斷。我們可以說是私電影的素材源於導演,而當私人影像成為電影,它就不再是導演經驗被生產的那個現實,所以任何人都可以任意詮釋。即便是作者在之後的詮釋(回憶),也等同觀眾角度對電影文本的詮釋。

電影還在某處活著

在高達的電影史觀裡,電影(CINEMA)是工業的,是大眾的,是創造國族認同的「電影機器」。即便如此,觀眾的觀影體驗仍然是有機的、個人的。正如高達自己在Room666所言:「它們(電影)是不可見的。你肉眼看不到的就是這種不可思議的東西——電影的任務就是幫你看到這些東西。」電影框取了意義所在之處,而觀眾渴望被影像召喚,渴望在電影裡找到自己,渴望在電影裡找尋意義。
Room666裡,我最喜歡荷索為電影下的總結:「生命最直接碰觸我們之處,就是電影存在的地方。這就是它之所以生存下去的緣故。此外無他。」只要觀眾還繼續渴望,電影現實就能不斷複製,電影就還有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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