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校》原本為赤燭遊戲所開發,打從遊戲即已打響知名度,改編電影在 2019 年金馬獎獲得十二項提名,最終奪下四項大獎,其中包含最佳改編劇本。如此閃耀的成績,很難說對後續影集沒有砥礪的效應。然而,遊戲長度約在三小時上下,若扣除道具的摸索、關卡的推敲,單就「文本觀看」長度來說,可能僅有一小時,電影則為一百分鐘。影集首先面臨的挑戰即為要如何延展、抽繹原有的素材,來覆蓋八集、五百分鐘左右的長度?得開展出新意,又不能偏離原本初衷,最大的考驗是「能打動兩種截然不同的群體」──對「《返校》宇宙」瞭若指掌的忠實愛好者,以及未曾經歷遊戲與電影洗禮、對其時代背景認知也有限的觀眾。
在這些前置條件下,團隊做了一大膽的突破:直接增建另一時空,先以世紀末的翠華中學切入,再透過「請回答 1960」的往復穿梭,讓兩代對話。角色也有了「二代擴充」,從學姊方芮欣獨挑大樑到加入第二女主角劉芸香,老師張明暉之後有沈華,學弟擔當魏仲廷也尋得繼任者程文亮。
觀眾很快將發現,影集把原有抽象的文藝氣息做了具體而微的編織。有喬治・歐威爾的《一九八四》、赫胥黎《美麗新世界》,也有朱天心《擊壤歌》跟鍾曉陽《停車暫借問》。三十年之間、跨過解嚴前後也產生影響,由大時代大敘事/讀書會,逐步聚焦至個體困頓/詩社。劉芸香初步登場的詩作〈剩下〉,即是典型向內掏挖之作,指向時代背景的意涵並不深刻。詩社的指導老師沈華,乍看之下與張老師有幾分神似,為觀眾捎來一絲「思辨」的清新氣息,作風倒也有別,張老師靜默地守持「讀書會」祕密,沈華則是高聲宣布他對翠華的革新芻議。
四位男女主角都掌握運字的能力──為何有此安排?
讀過《一九八四》的觀眾,可能已能聯想到語言往往與權力連動:誰掌握了權勢,誰就能詮釋;相反地,語言的變異或不馴,則可能象徵權力有所真空。方芮欣、劉芸香兩人均受到環境無聲的制約與桎梏,寫字成了他們少數表達自我、辨認個人意志的奶與蜜之地。值得觀察的是兩人被「異議」的原因也因時代而形變,方芮欣面對的挑戰是「人民不被鼓勵表述意見」,劉芸香被白教官教訓的主因則是「不務學生正業」。
劉芸香所處的年代,解嚴已逾十年,然而權力關係擦脂抹粉,以更幽微的形式深入人心。翠華中學(國家)所彰顯的威權不再明目張膽、橫徵暴斂,人們在看似有選擇的前提下讓渡自由。如劉芸香因故來到翠華中學,日後受沈華鼓舞,再次投身創作,我們很難說劉芸香受迫,卻又能夠在白教官的監視與沈華日益誇張的行止中,感受到劉芸香一點一滴失去了「自由」。最明顯的例子為三十年前的「國家感謝你」,潛移默化變成「為你好」。白教官跟沈華互扮黑臉白臉,不提自己在結構中的權勢與既得利益,反而是一臉用心良苦。因道貌岸然,最是難以抗拒。
隨著劇情逐步推演,三十年前的國家暴力這回轉以個人的性暴力「借屍還魂」。我認為這是影集的可觀突破,它把白色恐怖的情境,以劉芸香受到老師侵犯的劇情再次奪胎換骨,讓人再次思考「權力」如何運作,即使是看似純粹個體對個體的性暴力,仍有社會的互助,以及強凌弱的潛規則。「為什麼拖到這麼晚才說?」也與三十年前對於政治犯的質疑「為什麼要明知故犯地籌辦讀書會」遙遙呼應。把控訴的手指向結構、指向加害者向來是艱困的。
再來,我想討論影集的另一特色,即「創作」反覆地在前幾集出現。方芮欣/張明暉,劉芸香/沈華,兩對男女都是「文藝青年」。張明暉、殷素素等人甘冒挑戰國家威權的風險,領導學生在隱密空間內進行閱讀與書寫,背後緣由也許正如《一九八四》的男主角,想方設法在電幕監視不到之處寫日記。這些人物透過讀、寫這些創作性活動,試著抵達或追求的絕非僅止於文字技藝的突破,最終都為延伸至思想上的自由。沈華與劉芸香未受國家嚴密監控之累,但「家父長式」的威權遺緒仍存,他們的創作,可說是自身困厄與他人期望的混合物。
四個角色中,就以沈華與原先的《返校》宇宙最格格不入,顯然是影集團隊匠心獨運之作。我想抽出一點篇幅談沈華跟劉芸香:兩人後續發展,與林奕含《房思琪的初戀樂園》的情節有幾分雷同,令我聯想到林奕含曾在訪談中提出「會不會,藝術從來就只是巧言令色而已」一問。單看沈華表現,或也會做出此一見解,但若把視角置放於張明暉身上,又將大幅改觀。得知「出事」以後,張明暉當下的自省讓人動容,「沒有想到小孩纖細,我真不是一個好老師」,換句話說,張明暉並沒有利用自己跟學生的「知識落差」從中套利,而是一肩扛下他身為「高權者」的責任。
再來看劉芸香,她並未混淆一事:是沈華辜負了他,不是文學。換句話說,只有行為主體可以承擔罪責。其他都不能。為什麼劉芸香能夠做出如此澄澈透明的判斷?我認為方芮欣扮演極重要的角色,方芮欣這位文學少女,在劉芸香的內心,勢必扮演了比沈華更重要的角色。張明暉形容方芮欣「握筆如槍」,她具備以文字「碰觸他人心靈」的本事,感動許多人,也犯下深重的罪孽。跟沈華不同的是,方芮欣這顆玲瓏七巧心,前半生用來寫作,後半生用來拷問自己。她的遺忘,她的妄想、執念與再次憶起,何嘗不是另一種藝術裡「求真」的表現?若云藝術從來只是巧言令色,我們怎麼評價張明暉?殷翠涵?方芮欣?最難堪的真相也許是:巧言令色的是權力,藝術只是權力運作過程中,被迫背鍋的替罪羔羊。另一方面,也感謝編劇並未把疑難上升至伍迪.艾倫、波蘭斯基、金基德的程度,畢竟,沈華的詩集嚴重滯銷,是翠華圖書館的萬年庫存。若沈華不是個贗品(一如李國華品味之粗劣),我相信這討論將複雜百倍。
最末,我想指出個人心目中,影集版《返校》的可貴亮點:這是極為罕見的「女孩拯救女孩」的敘事(從芸香的命名即已些微劇透)。我不禁聯想到 2016 年朴贊郁《下女的誘惑》,兩位階級迥異的女孩,為了逃出煉獄而相互算計,患難之中反而磨出真情,洞見「心有所愛,不忍世界頹敗」的可貴,攜手逃出生天。起初,劉芸香獨學而無友,方芮欣的伴同(不折不扣的 ghost writer)讓她不必孤獨面對家庭分崩離析、校園欺凌與沈華將她徹底地「物化」成為謀私的工具;劇情中後期,劉芸香與方芮欣產生了有趣的「交接」,劉芸香因方芮欣而完整──她從情緒不穩、幻覺連連的泥淖爬起,起身扶持方芮欣邁上懺悔旅程。兩人是彼此的鏡照,劉芸香鋪出一條「縱然輪迴再來,我們也不至重蹈覆轍」的救贖之路。只要方芮欣終於想起,而劉芸香沒有忘記。
自奧許維茲集中營「倖存」下來的作家李維在《滅頂與生還》所述:
「在國家社會那個非人體制裡,腐化的力量太驚人,讓人難以自省。這個體制讓人墮落,與體制同化,因為它需要或大或小的共犯才能運作。要跟這個體制對抗,必須擁有堅實的道德防禦工事⋯⋯我們歐洲人今日的道德防禦工事夠強嗎?如果今天在受需求驅使的同時又受到誘惑,我們會如何表現?」(倪安宇譯。時報出版)
或把問題還原至張明暉的祈願:「願早一日,自由如雨,遍灑這座島嶼」,我們可以對那一天的到來抱持想念嗎?劉芸香的種種反應,把觀眾猶豫不決的心證,一步步推向肯定(順帶一提,性平案件調查現場,班長竟選擇與位處下風的劉芸香同一陣線,也是不容小覷的指標),雖然這份肯定的內涵,仍有待更多細緻的討論跟情節來填補,但我仍激賞影集做出了「我們能從歷史中學到的教訓就是人類有可能從歷史中學到教訓」的宣示,有時候改革的動力來自,先相信了再說,相信就是力量。
全文劇照提供:公共電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