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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攀向自由》波蘭冰峰戰士們的一頁鐵血史詩

2021/01/11閱讀時間約 9 分鐘
|詹偉雄 策畫・選書.導讀──臉譜出版2020年全新山岳文學書系meters 作品|
波蘭登山家在物資極度缺乏、惡劣極權政府的壓迫下,
如何成為頂尖隊伍,攀上世界群山,尋回失落的自由?
「這麼多年來最重要的山岳寫作,終於問世!」
《攀向自由》波蘭冰峰戰士們的一頁鐵血史詩
▍序曲 Prologue
我始終覺得波蘭人天賦異稟。也許,特異過頭。但這天賦,是做什麼的呢?
──鈞特.葛拉斯(Günter Grass)
她站在吧台邊,手裡握杯啤酒。她的溫暖迎面朝我撞擊而來。身邊圍著一圈粉絲的她,正在講故事──我想是登山吧。她不時用飽受天氣蹂躪的雙手強化敘述,但真正飽含世故的卻是她的臉龐。義式咖啡似的深色眼眸,被好些線條裹住,那是爽朗的笑聲與高海拔罡風刻畫出的痕跡。桀驁的栗色波浪鬈髮,亂糟糟的蓋住寬闊的前額。笑容如此燦爛,完全融化了她那強硬的波蘭下顎。
我走近酒吧,她看了我一眼,「嗨,歡迎。來杯啤酒吧。我是汪達。」
我當然知道。為了跟汪達.盧凱維茲(Wanda Rutkiewicz)見上一面,是我飛越大半個地球,來到蔚藍海岸山上參加電影節的緣故。昂蒂布(Antibes)很棒,但十二月則未必。
我們放棄當晚放映的電影,站在大廳的酒吧邊,暢談、大笑,議論我們共同的好友軼事。我們談到亞捷.庫庫奇卡(Jerzy Kukuczka),波蘭首屈一指的登山家,兩年前死於洛子峰(Lhotse)南壁。這個溫和的大個頭,是汪達最親密的戰友。我見過他兩次,一次在加德滿都,他攀登干城章嘉峰(Kangchenjunga)後凱旋歸來;一次在北義大利,我們共享午餐,足足吃了三小時。還有其他陪客:克提卡.歐特克(Kurtyka Voytek)、寇特.狄姆伯格(Kurt Diemberger)、吉姆.庫倫(Jim Curran)。好多故事。好多笑聲。好多啤酒。
站在汪達身邊,我頗訝異她的嬌小。很難想像她竟然能揹起沉重的登山裝備。她很苗條,幾至纖細。只有下顎堅實異常。還有她的雙手,筋肉虯結、飽經風霜。
她的穿著也大出我的意料之外。我原本以為這位波蘭之星的打扮,會有強烈的個人風格:復古、襤褸、優雅,不確定,但總該表露點什麼。沒想到她卻穿得隨便,刷毛、棉質,也不管搭不搭調。當然,她剛從道拉吉里峰(Dhaulagiri)遠征返來,壓根沒時間喘口氣,自然不可能打扮好來參加派對。
夜晚舒展,我揭露我的醉翁之意:想請她到班夫(Banff)山岳電影節,擔任開幕致詞嘉賓。我是電影節的執行主任,這是我的工作。她很熱心,一諾無辭。我們瞥見瑪麗安.費克(Marion Feik),類似她的保母兼經紀人,在附近閒晃;三個人就這麼聊起來了,決定讓汪達在一九九二年十一月份造訪加拿大。
兩個小時之後,觀眾從戲院潮水般的散去;我們還是待在酒吧裡,加滿飲料,空蕩蕩的大廳,找了幾把襤褸的皮椅坐定。
「現在,柏娜黛,我要告訴妳我的計畫。」汪達說,「我稱之為『夢想篷車隊』。」
「聽起來很有意思。」
「我想成為爬遍十四座八千公尺巔峰的女性第一人。妳知道我已經爬過八座,我想征服其他絕頂……」
「別人做得到,妳當然也做得到。」
「……在未來的十八個月內。」
「什麼?妳是認真的嗎?我覺得這不可能。」
「不會,不會,是有可能的,因為這樣一來,我就能一直維持我的高度適應力,妳明白我的意思了吧?所以,最好的方式,就是一座接著一座盡快的爬。」
我放下杯子,身子前傾。「汪達,說真的,妳不能這樣輕率──這個計畫太危險了。妳有沒有好好的跟別人討論一下?別的登山家怎麼說?」
我盡全力反對。儘管我沒有攀登過八千公尺以上的高山,但非常確定這個計畫完全不合理。此舉,前無古人。登山家總是想要蒐集十四座八千公尺以上的高山登頂紀錄,但只有萊茵霍爾德.梅斯納爾(Reinhold Messner)與亞捷.庫庫奇卡完成壯舉。何苦這麼急呢?我問道。可曾考慮疲憊這個因素?
瑪麗安投來一個求助的眼神。她先前自然聽過反對意見。許多次。我從她的眼神可以分辨,她是贊同我的。但是計畫並不是由瑪麗安策動。這是汪達的主意,而汪達很焦急。
「我都快五十了。」她說,撥開垂在眼前的頭髮。「我的速度越來越慢,高度適應不像以前那樣輕鬆。我得擬定策略,一群一群的爬。我辦得到的,妳知道。只需要一點運氣,天氣不要太糟就好。」
我不再反對。很明顯的,跟汪達多爭無益。
我們同意接下來的幾個月,在她遠征的空檔保持聯絡。她回報最新動態,我啟動宣傳機器,預告她即將蒞臨加拿大。
一九九二年,翌年春天,她從加德滿都寄來一封航空郵簡,就在她準備攀登干城章嘉峰之前。這會是她第九座八千公尺以上的高山。她滿懷自信、態度果決,渴望畢其功於此役。我只能祝她幸運。
但汪達並未返來。
* * *
兩年之後,我來到波蘭的工業心臟,卡托維茲(Katowice),協助策畫影展。活動大獲好評,數百名熱情的觀眾爭相走告,觀賞電影之餘,還重拾登山同好之間的聯繫。大禮堂內活力四射,渾然忘卻外頭波蘭的陰鬱苦寒。在這個冰冷荒廢的舊工業重鎮,竟然有這樣多的登山愛好者,著實讓我訝異。這夥山友外表堅強,放蕩不羈,魄力十足。我看得興趣盎然。
影展接近尾聲,好些登山愛好者邀請我去波蘭山岳協會俱樂部小聚。這是一棟潮濕寒冷、骯髒晦暗的建築;但室內卻是溫暖、明亮,有喝不完的伏特加,熱鬧的程度不輸搖滾演唱會。
好些攀登喜馬拉雅山平安倖存的登山家都出席了,包括扎瓦達、維利斯基、哈澤、利沃夫、馬傑爾、鮑洛斯基等人。我知道他們輝煌的歷史,覺得他們個個獨樹一格,高瞻遠矚。他們在崇山峻嶺間,另闢前人不曾涉足的蹊徑,悍然無懼;攀登地球最高的峰頂,迎向(經常還成功克服)殘酷無情的寒冬,信心堅定,不曾有半點猶豫。
但是,房間裡卻有明顯的悲傷情緒。在他們深愛的高山裡,好些朋友犧牲了性命;他們的名字總是被一再提及,讓我無法聽而不聞。亞捷.庫庫奇卡是其中之一。汪達也是其中之一。我表達對這兩人的敬佩,也暗自慶幸認識這兩位登山界的傳奇,儘管,相遇是那樣短暫。有些人點頭微笑贊同,卻也有些異議,特別是關於汪達。「妳太過欣賞她了,」其中一人說,「她還有妳未曾得知的一面。冷硬、精於算計。她的確很強悍,像一頭野牛。」
我抗議。她當然要強悍,否則,在那般極端的環境裡,何以存活?「是啦,這是真的。」他揪了揪讓人過目不忘的八字鬍,「但她用力過深,總是在鬥,難相處,好勝心又強。我們愛她,偏偏她又不知道,一直以為她是獨自奮戰,把我們推得遠遠的。但我們其實是愛她的。」
「那麼庫庫奇卡呢?」我說,「他也是生性好鬥嗎?」
「不,不,亞捷沒時間跟別人爭鬥。他忙著爬山。一度,他有點分心──那場競賽──妳記得吧?跟萊茵霍爾德.梅斯納爾。兩個人都想率先完成十四座八千公尺的全攀登紀錄。但他回來了……完成他的挑戰之後,又回到真正的攀登──挑戰那面仰之彌高的山壁。」
「也害他丟掉性命。」我反駁說。
「這倒是真的。但是他是真正的登山家。波蘭第一。」
他們講起歷史的風雲變幻,講起共產黨統治那段瘋狂但美好的歲月;那時中央政府瞭解也願意支持登山家──至少頂尖的幾位絕無後顧之憂。他們興致勃勃的議論當時的另類職業專長,如何支持他們完成攀登喜馬拉雅山的夢想。他們的工作多半是清理或者彩繪工廠煙囪。滑溜溜、顫顫巍巍的煙囪,構築卡托維茲的天際線。這是很危險的工作,不僅容易失足,工作環境對身體也是毒害甚巨。有時,他們會放低聲量,從曖昧的態度來判斷,應該是議論走私──一度獲利驚人。但是,時代變了;現在的他們只覺得自己被搖搖欲墜的波蘭自由市場經濟棄之不顧。
直到凌晨三點,我們終於離開俱樂部。即便我們踩在潮濕、沒有路燈的街上,派對的溫暖依舊迴盪在我們心中,完全無感於刺骨寒風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
回到加拿大,我還是經常想起卡托維茲的夜晚。我珍惜偉大登山家成就的動人故事、即將要開展的計畫與失去的摯友。但也不免狐疑汪達以及其他登山家,何以有這樣兩極的評價?某些登山英雄可能比我的想像,要來得要更加複雜。尤其是汪達,我親身感受到的溫暖,實在很難跟隨後湧現的謎樣形象連在一起。我老是會把當晚聚會感受比擬成守靈──一種懷舊的情緒,哀喜參半的悼念一段獨特的歲月:攀登喜馬拉雅的黃金年代、一個消逝不復返的年代。
我想起波蘭苦難的現代史。六十年來,飽受暴力威脅與鎮壓、大規模的反叛以及奇蹟式的重生。精誠團結的登山界,是怎麼跟這種惡劣的政權共生共存,展現無與倫比的能力?又是怎麼打造出世界一流的喜馬拉雅登山隊伍?種種現象著實費解。是艱困的時局造就他們的野心?或者只是強化他們原本就有的桀驁與不屈?訓練他們自虐自強?
如今,波蘭再次歷經巨變,幸好這一次應該是朝正向發展。我不知道波蘭的登山家怎麼因應。優渥的生活會強化他們在山上的表現?或者引他們分心?
這些問題勾起我的好奇,在卡托維茲之夜許久許久之後,依舊渴望一探究竟。最後,我決定挖掘得再深一點──挖進波蘭稱霸喜馬拉雅登山界的往事,挖進黃金年代登山家的人性矛盾。哪種形象才是真正的汪達?她能不能引領我走進這批「絕頂」高手的內心與意志?儘管受到國家的形塑,但他們可有能力突破這層限制?
這個故事就是記載他們翻越高山,迎向自由的奇異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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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離開地面,是永恆的現代性,理當有文學來捕捉人類心靈最躍動的一面。 --詹偉雄×臉譜出版 山岳文學書系 mete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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