櫻桃的滋味

五點半。

先生先回到家，脫掉鞋子開燈看見她坐在沙發上正在吃櫻桃。

「飯煮好了嗎？下午打球，好餓。」

說完沒等她回答就打開電腦繼續未完的工作。一會兒回同事的LINE，一會兒和朋友聊天，看起來並不像嘴巴說的那麼餓。

她想著，吃下一顆櫻桃。這時候的櫻桃是智利進口的，紫紅色的果肉甜美多汁，價格比起蜜柑和草莓雖便宜許多，但是和芭樂、柳丁相較，仍然算是高價水果。買下這盒櫻桃時，她還是稍稍猶豫了一下。

將近六點，兒子進門。

一進門連招呼都沒打就衝進廁所。憋了一天的屎尿，回家才能安心排洩。聽過認床，沒聽過認馬桶。兒子這種怪癖不知道和幼時訓練大小便有沒有關係？是肛門期出了問題？肛門期有問題的孩子，是不是容易母子失和……

她想著，又吃下一顆櫻桃。第一次吃到櫻桃，是什麼時候呢？好像是在王老師家吧。那年她剛考上女中，王老師請她和其他幾個考上女中一中的同學到家裡吃飯。
飯後的水果拼盤就有櫻桃，少少幾顆，她算算顆數，同學和老師、師丈加起來一共八個人，櫻桃有二十顆，一個人至少可以分到兩顆。所以她很放心的先叉起盤中的西瓜吃。

王老師教書很棒，可是做菜不行，剛剛那碗魚湯像是聚集了整個大海的精華。得先用西瓜沖去嘴裡的鹹味，再好好品嚐櫻桃的滋味。書上說櫻桃酸中帶甜，吃了西瓜再吃櫻桃，想必酸味更明顯吧。

正當她幻想著櫻桃的酸在嘴裡迸發時，王老師笑咪咪的拿起盤子裡最後一顆櫻桃遞給她。

「你不愛吃櫻桃嗎？怕酸？櫻桃不酸，很好吃，滿甜的，你吃吃看。」

她滿臉通紅微笑的點頭道謝接下最後一顆櫻桃，眼睛飛快的在桌上逡尋一番。大家的果碟裡，有些有一兩顆櫻桃籽，有些沒有，而那個意外擠進一中的猴子的果碟裡有五六顆櫻桃籽。她慢慢的一小口一小口咬著那顆櫻桃，想把這顆櫻桃當成大蘋果來品嚐般盡可能延後吃完的時間。一邊在心底偷罵：死猴子，鄉巴佬，餓死鬼。

女兒在七點時到家。

看見她坐在沙發上吃櫻桃，一口一顆，把籽吐在桌上的紙張上頭。看見被染成紫紅漬點的紙張，女兒皺了皺眉做出噁爛的表情，不發一語走進房間。

女兒不愛吃櫻桃，嫌吐籽麻煩。每回櫻桃上市，她縱然知道不便宜，也會買個一兩盒。女兒從小就容易頭暈，檢查不出毛病，醫生說可能有輕微貧血。櫻桃補血、鐵質豐富，貧血吃櫻桃最好。水果攤商這麼說。她看著那一盒一盒紅寶石般的櫻桃，晶瑩剔透的果實啊，像在對她招手，買我買我。唉，就算攤商不這麼說，她也忍不住不買。洗淨後對半剖開去籽讓女兒用湯匙舀著吃，應該就會願意吃了吧。

一盒櫻桃去籽留肉後只得一碗公。先生、兒子也覺得這樣吃櫻桃方便不黏手。剝櫻桃要花去二十幾分鐘，但一碗公的櫻桃肉，他們三人五分鐘就解決了。碗公裡的櫻桃汁她一個人獨享。

櫻桃汁也酸甜酸甜的，偶爾帶點澀。但是，她怎麼想都不明白，這樣吃櫻桃，怎麼會好吃呢？櫻桃就是要整顆放進嘴裡，用牙齒咬破果肉，讓果汁在嘴裡迸裂，果籽在舌間翻滾，整個口腔都是櫻桃的足跡，那才叫吃櫻桃啊。

「等我賺錢的時候，我就要這麼整顆整顆的吃櫻桃，一個人吃一整盒。」

唸書時，她總是這麼想著。領第一份薪水時，要去買一大盒櫻桃，一個人獨享。等到真正賺了錢，有能力買一大盒櫻桃的時候，卻又捨不得買了。

賺錢的頭幾年，省下來的錢可以給媽媽買菜。省下來的錢可以給弟弟買參考書。
結婚之後，省下來的錢可以多買一罐奶粉，省下來的錢可以多買一包尿布。孩子再大些，賺的錢更多了，但是她還是從沒給自己買過一整盒櫻桃。

買來的櫻桃剝成櫻桃肉給孩子先生吃。買來的櫻桃禮盒給媽媽給婆婆或是送給先生的上司。送這送那、給這給那……就是從沒買給自己，一整盒獨享的櫻桃。
下午從醫院出來，她在百貨公司的超市逛了好久，終於下定決心，買下那一大盒櫻桃。

「老婆／媽，飯咧？」

先生、孩子三人同聲問。她抬起頭對他們笑了笑，唇邊是紫紅色的櫻桃汁，嘴裡塞滿了櫻桃肉。她把盆裡所剩無幾的櫻桃推到他們面前。

「吃櫻桃。」

邊說邊把籽吐在紙上。那張紙是下午醫院的報告。乳癌第三期……唉，她終究忍不下心自己一個人獨享一整盒櫻桃。

作者：木於／得過幾個奬，寫過幾本書的一個人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