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月亮和九巴掌

阿咖前幾天和幾個朋友吃飯，席中有兩位老師，酒酣耳熱之際，不知是誰開啟了九巴掌話題，一時之間，怪獸家長、暴走老師、頑劣學生各方說法僵持不下。在座者紛紛表示巴掌式的體罰萬萬不可為，但是對於日漸崩壞的家庭教育也同表憂心，此時，向來說話妙語如珠、幽默逗趣的K竟然從頭到尾都悶坐一旁不發表意見，這場景可說未曾有過。H察覺K似乎神色有異，於是就問K怎麼了，K雙手捧起杯水仰首一口喝盡，然後面無表情的說了下面這個故事。

那年，我才剛升上小三，不懂念書，只知道每天回家寫功課，考試前再把課本翻翻看看，參考書這種東西，我是沒有的，更不用說上補習班了。每次考試大多排在第十九、二十名的我雖然不是優等生，但也算一枚乖學生。我不搗蛋、認真打掃、準時交作業，是班上安份守己的庶民團。有庶民團，當然也有王公貴族幫。那幾個貴族幫同學，全是我們那所私小及中學部校長老師的小孩。如果用現在的眼光來看，我們那一班應該就是所謂的明星班。而那些王公貴族就是被特別安插進去的。我說過，我只是個庶民，我爸是普通勞工，因此我能進入這個明星班級純粹因為機率碰巧，進入明星班並不代表我有機會變成明星，只是讓我提早了解何謂階級制度。那個明星班的導師用了許多明示暗示的方法讓才三年級的我明白，人是生而不平等，是有貴賤區分的。

那個明星班導師藍月亮，她的個子矮矮略胖，是個非常講究穿著打扮，長相頗貴氣的女老師。白白臉蛋上畫著精緻的妝，眼睛又大又圓。她在看你的時候，你會有種自己好像沒有洗臉刷牙，全身髒兮兮的感覺；會覺得很害怕很害怕，怕的咬住嘴唇免得心臟忍不住逃走。她紅色小巧的櫻桃嘴總是緊緊抿著，很少對我們笑（說是這麼說，但對那些王公貴族是不是也這個臉我就不知道了）。

我們班上有個叫林琇珍的女生，年代久遠我已經記不得她名字的正確寫法，但是我記得她名字的發音，因為當時藍月亮經常罵她。那種尖銳高亢從丹田而出滿懷怒氣的聲音，我想我到死也不會忘記。

琇珍很膽小，沒什麼朋友，而且不知為何，她幾乎不講話。印象中，她總是靜靜的縮在自己的角落，看著周圍的人玩耍。當時，藍月亮為了逼她開口，會故意不讓她知道今天的功課是什麼，所以琇珍只好在放學前緊張兮兮的用微弱帶著水氣的哭音問旁邊的同學：今天功課是什麼？

那一天，和平常的日子沒什麼不同，藍月亮板著臉上課，但上到一半，突然點琇珍起來回答問題。她知道琇珍只會呆呆站在那裏，所以以前從不點她，但那天不知道為什麼反常。琇珍站起來愣愣看著藍月亮，藍月亮要她站到台前去，琇珍乖順的走向前，藍月亮又問了一次剛才的問題，琇珍搖搖頭沒有回答，然後，藍月亮突然揚起手甩了她一個巴掌，尖聲罵道：「你講不講？你講不講！？」琇珍大概嚇呆了，她看著藍月亮動也不敢動，一個字也沒說。然後，藍月亮開始揚手對著琇珍的臉左右開弓，邊打邊罵：「不要給我裝啞巴，不講！我打到你講！」藍月亮的手快速甩動，清脆的巴掌聲在安靜的教室內迴盪。啪啪啪啪啪啪……琇珍的臉頰隨著巴掌的節奏開始瘀血泛紅然後腫起來。我閉上眼睛不敢再看，終於，巴掌聲停了。我害怕的睜開眼睛，看見藍月亮那雙因憤怒而圓睜的眼睛宛若看著宿敵似的瞪著琇珍，她雙手一推把琇珍推下講台，「還不回去坐好！」藍月亮高聲斥喝。琇珍低垂著頭，肩膀因為緊閉著嘴哭泣而抖個不停，邊移著步子回座位坐下。

然後呢？在座的人急忙追問K。

K聳聳肩：「就班長起立立正敬禮下課，然後下節課，藍月亮像沒發生過什麼事似的繼續板著臉上課。」

「那琇珍呢？」H問。

K微瞇著眼睛像是在思索什麼似的，過了幾秒才幽幽的回答：「她跟往常一樣在位子上默默坐了一整天。」

「你們沒人去安慰她嗎？」H問。

K皺眉搖搖頭說：「我們不敢……」

K說完後，倒了一杯水又一口氣喝完。

K的臉頰紅通通的，好像才被巴掌打過。

文／木於 圖／H.Huilet https://www.instagram.com/huilets_is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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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此文寫於約十年前。K後來補充：聽說藍月亮目前還在南部某小學服務，而且獲選為優良教師。依年紀計算，她大概快退休了。我曾經想過，有一天回去學校問藍月亮：你記不記得那個被你打到嘴角冒血的林琇珍？還是，以嚴厲體罰聞名的你，打了太多個林琇珍，已經記不得，也分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