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新朋友

「喂！起床！」

方茜拍醒了睡夢中的李語和洪紫嵐，「起床看換車輪啦！」

深夜，列車即將抵達蒙古邊境。由於兩地列車車輪寬度不同，需要將每節車廂升起來，替換合適的車輪，乘客則留在車廂裡等候。

洪紫嵐睡眼惺忪，揉了揉眼，車外刺眼的光線瞬間竄進眼縫，眼皮反射性地闔上。

「幾點了？」

「十一點半了。」呆坐在對面上鋪床的李語話語模糊。

「快起來！」方茜的口吻像每天早上叫醒賴床的女兒上學一樣，嚴厲且慌忙。

「真搞不懂孖煙筒為甚麼一定要我們看換車輪！」洪紫嵐一邊咕噥著，一邊小心翼翼地爬下床。

晚上九點多，列車到達內蒙古二連車站，並停留數小時來更換車輪。很多旅客覺得能看火車換輪的過程非常難得、有趣，都會期待這一刻，可是李語她們昨晚才抵達北京，今天一大早出發，坐了十個小時火車，身體早已累透了，在關員登車檢查旅遊證件後，抵不住「周公」的呼喚，一會兒就昏睡了過去。

方茜睡不著。無處安放的思緒飄回了千萬里之外的家，依附在女兒可愛、肉嘟嘟的笑臉和柔軟親近的擁抱。

車廂與前面的那一節分離，接著被慢慢地升高。工人們利索地操控著，替換的車輪一串串地駛進車底。

三人把身子探出車窗外，勉強能看到列車底部的換輪過程。洪紫嵐突然「哇」了一聲，車外一個穿著制服的職員聞聲抬頭，冷酷的眸子與她們對視了一眼，三人迅即尷尬地把脖子縮回去。

「幹甚麼？」李語訓斥道。

洪紫嵐傻笑著，「行程特地安排的，不就希望我們感覺新奇、值回票價嗎？怎能不給點兒反應呢？」

李語翻出招牌白眼。

方茜噗哧一聲笑了。

清早，換李語提供叫醒服務。

李語走出車廂走廊，倚在窗前，放眼一看，是一望無際的戈壁沙漠。萬里晴空無雲，人跡罕見，沙土一片金黃卻並非寸草不生，熱風拂面而來，彷彿能看見一群大漢在沙漠策馬奔騰，氣勢浩蕩。昨晚徐徐前進的火車有點搖晃，夜裡李語一直睡了又醒，然後躺在床上胡思亂想一通，睡意逐漸在漆黑中消失不見。早早起床，沒想到外面是讓人眼前一亮的景色，整個人瞬間精神奕奕。

在城市裡生活的三人第一次親眼看見沙漠，紛紛發出此起彼落的讚嘆，偶爾發現水源旁邊圍著一群牛羊，興奮地指著喊著，掏出相機、手機拍照，像是好奇的冒險家發現了新大陸。

「你在幹嘛？」方茜發現洪紫嵐點開了手機裡的應用程式。

「完成任務啊！手冊裡不是規定，我們每到一處新的景點或者發現美麗的風景，都要拍照留念並且上載嗎？」洪紫嵐順手將幾張剛才手抖拍下的模糊、毫無美感的沙漠照片上傳至應用程式。

「它是想獲得更多信息，方便追蹤我們的去向，監察我們在不在進行任務。」李語托了一下鼻樑上的圓框眼鏡，透明的鏡片閃出偵探般銳利的眼光。

「又或許……孖煙筒只是希望看看我們看過的風景……」方茜臆測道。

「對啊！」洪紫嵐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李語的眸光驟然柔和下來，不作反駁，兩手各拉著一人到餐車去餵飽肚子。

餐車已換成蒙古的車廂，裝潢擺設散發著蒙古的味道，鑲金邊的紫紅色窗簾感覺奢華，金色的雕花桌布上擺了一瓶粉紅色的鮮花，菜單上能找到蒙古特色的菜品。

可能時間尚早，裡面稀稀疏疏坐了幾個人。三人找了一個靠在角落的位置。

「你們看！那兒坐了一位老人家，他該不會是一個人來旅行的吧？」

洪紫嵐和李語順著方茜好奇的視線，望向對角一位頭髮斑白、滿臉皺紋的老人，形單影隻地吃著早餐。

「可能他的旅伴還在睡呢。」

老人彷彿感覺到陌生人灼熱的目光，凝望著窗外的眼睛倏然轉向方茜她們，嚇得洪紫嵐差點兒打翻面前那杯橙汁。

過了一會兒，老人吃完，步履蹣跚地走出餐車，起伏的背影像在默默敘述著孤獨和落寞。

回到包廂，方茜跟剛起床的女兒視頻通話，關心是否睡得好、吃得好，囑咐要完成暑假的功課，提醒下午要上鋼琴課，應付女兒的撒嬌和無理取鬧。語氣是既溫柔又嚴厲的母親，肩膀上是沉穩的重擔，眼神深處卻找不到昔日嬌滴滴、隨心所欲的女孩的蹤影。

洪紫嵐則在走廊上來回踱步，忙著與向她買保險的客人講電話。口沒遮攔的嘴巴不知何時變得圓滑，隨意能講出一大堆虛情假意的話而不會臉紅；直率的性格不知何時被磨去了稜角，披上了世故、虛偽的外套。可是一掛上電話，就肆意發洩憋在心裡的委屈，毫無掩飾地擺出臭臉，甚至在電話裡對下屬說出尖酸刻薄的話，令經過的乘客都被嚇得加快腳步。

李語安靜地觀察著，心裡空蕩蕩的，感覺認識卻又不認識她們，想記起但記不起她們，人明明近在呎尺可是跟馬彥彤一樣，杳無音訊。

眼睛驟然紅了，鼻子酸了。

我何嘗不是一樣？

李語抱起躺在一角的吉他，細長的指尖勾著弦，口中哼著旋律，眼睛掃過窗外快速後退且抓不住的風景。

「Hello！」

敞開的門外忽然傳來一把陌生、低沉的男聲。是剛才那位老人家。

三人同時愣住了。

「不好意思！剛才聽見有人在彈吉他，我一個人很無聊，所以過來看看。」

李語頓了幾秒，遲疑地遞出吉他，「您想彈嗎？」

老人面露尷尬的微笑，猶豫了片刻，才伸手接住吉他。人們總說火車旅行很容易認識到新朋友，但沒想到第一個來搭訕的竟然是一個能當她們父親的老伯。出於禮貌，她們邀請老人坐下。

老人熟練地刷著弦，唱了一首經典的英文情歌。剛才靦腆的臉容變得深情款款，濕潤的眼角彷彿承載著刻骨銘心的感情，溫柔且滄桑的歌聲詮釋了完美中的遺憾。

歌聲落下，李語三人馬上拍掌叫好。

「鯉魚，人家大師的吉他比你彈得好，音比你唱得準多了！」洪紫嵐在陌生人面前，不給半分面子，眉飛色舞地調侃道。

「不是甚麼大師！只是我玩吉他的時間比你們的年紀要長多了，熟能生巧而已！」然後把吉他還給李語，「過癮了，謝謝啊！」

「老伯，看您剛才唱歌的樣子，經常給愛的人唱這首歌吧？」方茜突然八卦起來。

老人笑了，「以前經常唱給我太太聽。」

「您跟您太太一起來旅行嗎？」

李語瞪了方茜一眼，覺得有點多管閒事了，可是對方沒發現。

「不是，我一個人來的。」老人眸裡的光倏忽黯淡下去。

三人滿臉尷尬，包廂裡的空氣忽然變得沉重。

「我年輕時就想來這兒旅行了，可是一直埋頭工作，一年又一年，到了快走不動的年紀才來……」老人握拳捶著瘦弱的大腿，臉上的皺褶夾著懊悔，苦笑道。

「其實我很羨慕你們幾個好朋友一起來，非常難得！」老人趕緊轉移話題。

「我們是來執行任務的。」洪紫嵐也試著緩解氣氛。

「任務？」

「嗯，一個玩失蹤的朋友聘請一家叫未來科技公司給我們設置了任務，讓我們放下工作和家庭來這兒旅行，而且是不可拒絕……」

李語故意咳嗽了兩下，打斷了洪紫嵐衝口而出的自曝。

「不可拒絕……」老人喃喃自語著，眼睛露出訝異的光，迎上三人懵懂的眼神。

「請問，有甚麼問題嗎？」三人察覺到異樣，不禁開口問。

忽然，老人的喉嚨像被甚麼掐住似的，「沒有……嗯……挺特別的，活了幾十年也沒聽過這樣的任務。」

說完，老人起身離開，踏出門口前再次向她們道謝。

三人一臉疑惑目送佝僂瘦弱的背影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