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墟樂園

哦？彩虹瀑布步道完工了嗎？

早在兩年前就有耳聞，南投縣政府斥資數億元要整頓東埔這個老溫泉區。

回想起幾年前去過時那顫巍巍的步道，不是每走個幾步就有根扶手垮了一半，露出一截鏽蝕的釘子，不然就是腳下木板踩起來跟彈跳床似的，吱呀吱呀聲聲叮囑著我該減肥。

我是早就該減肥了沒錯。

但是，是這個地方更該要整頓了吧！？

既然聽說已經整修完畢，又恰逢連假，還能有什麼理由不上山呢？

曾經跟朋友開玩笑的說過，任何一個景點，只要人類這種生物變多，就會變得醜陋。所以連假時，我只能前往深山避難，避開從各間公司脫逃而出、在街上肆虐的人群，隱遁於山林中，享受難得的秩序。

秩序？

與嘈雜失序的城市相比，山林總是隱隱的顯現其自然生成的和諧秩序；就算我們先撇除那永不止息的辯論台，與不知是否包藏禍心的陌生人相比，不管是靜靜吃草的山羌還是正在捕獵的黃喉貂，甚至是鬼祟移動、打算搶走你手中食物的猴子，動物們總是赤裸裸的把想法攤開在你面前，一點也不複雜。

人類社會，究竟是為什麼會長成這副紛紛擾擾的模樣呢？

隨意找一座小山丘搜尋一下吧！上面原本可能都有著一大片蓊鬱的原生林，林間則有著豐富的生態，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這個循環模式可以經歷幾十幾百年而不變，與瞬息萬變的人間相比，不就像個永恆的樂園嗎？

但人類到了該處以後，這座樂園可能就被開闢成經濟作物的種植園，也可能就直接蓋起一棟棟建築，前者因為種類單一，無人照料便可能得病而萎靡，後者經過不長的時間之後…

就會像是彩虹瀑布的步道這樣，傾頹，像片廢墟。　　

前一次我去東埔的彩虹瀑布步道所見正是如此。
在吊橋上俯瞰飽覽八項溪河谷之美後，再走幾步，步道右側便是潺潺的流水，流水上方是色彩繽紛的植披，比這些著色更為濃厚的是在溪床中跳動的圓鼓鼓團子，那是寶藍色的鉛色水鶇，緊盯可愛的水鶇沒多久，又被高處像是義賊般戴著白色眼罩的白耳畫眉吸引。

就像小孩子在遊樂園中嬉戲一般，我帶著雀躍的心情持續前進，拐進了下一個彎處。

那是一個位置略顯凹下的拐點，步道原本是一路向上爬階，在這個地方卻是要稍微往下幾步，似乎已經透露出這裡與方才的步道有所不同。

就像蜘蛛人的手腕迸射出的絲線一般，我看到上游處的階梯往我這邊散出了大把大把的水管，那數十甚至上百條的引水管，就這樣懸吊在溪床上方，愣是把原本美麗的溪畔美景變成了一大片潮濕的蜘蛛網。而我，大概就是那在空中開心的橫衝直撞，卻一頭撞進蛛網中的小蟲吧。

一個本來像是樂園般的區域，為什麼有了人類，就會變得醜陋呢？

基督教所謂的「原罪」，是起因於亞當跟夏娃不聽上帝指示，去吃了善惡樹的果實，人類因而產生了判斷是非對錯的能力，也就有了選擇前往「惡」的可能。

那「惡」究竟是什麼？又該如何前往呢？在基督教的觀點中，惡其實是一種缺乏，而不是一種真實的存在。

假設基督教的這段故事為真，我們與其他動物最大的不同，就是人類因為吃了那不能吃的果實，而不幸的擁有了自由意志。

這自由意志並非以一種獨立而完整的意志顯現出來，反倒是藉由多種想法並存於我們心中，以彼此角力競爭的方式來展現。

而如前述，對於基督教來說，惡是善的缺乏，因為全知全善全能的天主不可能創造出惡。善所賦予的永恆、秩序、和諧，才是真正存在而值得追求的概念。「非」永恆、「無」秩序、「不」和諧，只是人類這種生物憑著自以為的自由意志，選擇投入了自取滅亡的方向罷了。

世間本為樂園，奈何在某種生而自由的生物插手之後，樂園遂淪為廢墟。

所幸，還有著積極的角度，當人擁有選擇是否墮落的權力之時，他一定也同時具有選擇往存在前進的可能。

縱使生性使我們容易被那明明易逝的事物迷失，我們也仍有挽回的餘地。

樂園，雖然已經傾頹，但我們還能重建。

假設今天有個人，他信仰著某套價值觀，但他某些難以改掉的衝動或興趣有悖於這套價值觀。

他可能就這樣一直背負著深深的罪惡感生活，他可能一直痛惜於自己為何無法改正這劣根性。

喔，不要自卑，我的朋友，這其實是值得稱讚的。比起難以改掉的劣根性，真正難能可貴的是，在與那糟糕的習性鬥爭了這麼長的一段時間後，你仍然不背棄你所相信的那套價值觀。

光是做到持續背負著罪惡感、不向邪惡的習性低頭、持續與劣根性鬥爭這些事，就已經具備重新在心中構築樂園最重要的基礎了。

何其可幸，縱使在我們的社會中，已經有太多對山林秩序的不重視，並進而造成像是蛛網河道這樣可視為「惡」的結果。但大多數的人對環境保育一事，再怎麼說也至少有些罪惡感。

心中嚮往樂園的人，即使在真正的廢墟中都能看見重建樂園的希望。只有已經沉淪的人，才會雙手一攤，不再抵抗。

我於是回到了彩虹瀑布。

我想要親眼看見那從廢墟裡重建起來的樂園。

僅管親眼所見證實了新聞又在亂寫，工程根本就還沒完工，引水管一樣肆虐的懸在無辜的小溪上，甚至環境還更為髒亂。

但當我站在竟已乾涸的瀑布下方，摸著原應被水簾隔開的山壁，感受著大山的呼吸之時。

回過頭看著一旁正在搭建，用以收納小引水管的隱蔽式大型橡膠水管、看著已經完工近半的全新木頭棧道、看著趁溪流乾涸之時努力施工的溪床整治工程。

我彷彿感受到了大山的耐心，祂不就正在看著我們重建樂園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