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島上的蘇維埃人

走在地圖上所標示，通往樂園唯一正確的路徑上，他們曾以為全人類終將能擺脫鎖鍊，能自由的追求想要的生活。但霧越來越濃、山徑越走越窄，進退維谷的人們，卻死也不承認自己可能走錯了路。

儘管在我們的世界難以想像，曾有一種與我們的價值觀大相逕庭的人種存在，他們不知是否已經絕種，但就算還沒全數滅絕，也必然是極度瀕危。

他們是蘇維埃人，是打從一生下來就受蘇聯的社會教育洗禮，深信那套為唯一的真理，並以此為待人處事價值觀的人們。

在此要先提一下的是，很多人對蘇聯的印象就是，這是個既專制獨裁又黑暗的國家，不止徹底的輸給了美國，連民生物資都無法滿足，這種國家也就只能夠在軍火太空等跟民生無關的議題上有所成就了吧！

某方面來說確實是如此，但真的只有這種面向嗎？

蘇聯曾經具有一整套足以與美國相抗衡，甚至更為超前進步的價值觀，像是在兩性平等方面，立國時的蘇聯可是遠遠走在西歐前面。縱使我們只就蘇聯最弱的物質享受面來與美國做對比，相比起美國平民，蘇聯的老百姓是窮困許多沒錯；但若拿社會地位相對高的蘇聯官員去跟美國富人相比，前者受到政府配給也不過就是有房、有冰箱、有車，後者卻可能有數百萬上千萬的財富。也就是，雖然蘇聯平民與美國平民相比，可能是絕對的輸給了後者，但拿兩國貧富差距做比較，蘇聯平民又相對的贏了美國平民。因為那個社會更平等。

為什麼要講這個呢？

因為蘇維埃人就像是個巨大的同溫層，是我們現在感覺很溫暖的一個個小同溫層的巨大版。

蘇維埃人就像是住在一個獨立大陸上的烏托邦國度，這套烏托邦的理念十分崇高偉大，施行下去也可能造就人間樂園。

可惜的是，在全世界大多數地方、人類史大部分時光，都不信奉這套烏托邦的價值觀。所幸蘇維埃人在成長過程中不會被通俗的價值觀影響，不至於被外界的這些思想「腐化」內心。等到少男少女被養育成人，開始與外界有交流能力之時，他們也已經養成了一整套的蘇維埃價值觀，足以「理性」的運用自己的體系思考，不被外部聲音動搖。

在某些領域上，我們也時常像是蘇維埃人一樣，信奉著在時空上都屬於少數的價值觀，並以此為傲，「蔑視」著多數人的價值觀。

想像一下吧，曾有著一群思想家身處在一座南方小島上，他們共同商討，制訂了一整套他們深覺得美好的制度，小島人民有著相似的信念，他們是同溫層。

新生的小島人民，從小就受到這一套價值觀的教育，可能是認為人們應當獨立自主，必須要去追求自我價值，否則就是種道德墮落；可能是認為人沒有任何義務要結婚或生子，家族傳承不過就是個迂腐的概念；也可能是認為同志結婚權跟貓狗權利都是天賦人權與動物權，認為這些都是必然正確的。

他們的小日子過得很幸福。

島上的生活，也不知道是氣候因素，還是純粹因為同溫層太厚，總是時時刻刻讓人們心裡暖烘烘的。

某天，有個少男或少女稍微長大了，他開始接觸到外界的事物了，他訝異的發現，怎麼小島旁邊的眾多鄰國都不信奉這一套呢？

這位少年左思右想，也想不出為何這世界有這麼多信仰集體的人、有這麼多無法獨立思考的人？更遑論還有這麼多的沙豬、有這麼多迂腐不知長進的人！？為什麼對小島價值觀，他們會表現出這麼多的不友善呢？

這個世界，好冷！

他像是蘇維埃人遇上外界的資本主義世界一般，躲回了自己那溫暖的小島，回頭去思考自己所信奉的價值觀，並嘗試用自己的理性分析，但因為他所運用的工具都來自小島，他得到的結果可想而知，自然也就是－小島價值觀才是「唯一」正確的價值觀。

所以，當他看到鄰國A立法管制同性戀書籍，他憤憤不平；當他看到鄰國B要求國內剩男剩女結婚，以增進生育率，他義憤填膺；當他看到鄰國C居然由政府發給婦女手冊，告知懷孕生子後該如何打扮的美麗或盡快恢復身材以避免丈夫變心，他感覺這是荒天下之大謬；當他看到鄰國D宣導人應該跟隨真主或種姓，服從是最高美德時，實在太過滑稽，他簡直都要笑了出來。

儘管綜觀世界各地，自己所信奉的絕對是少數立場；儘管博覽群書，從歷史的時間軸思量，自己所信奉的那套，在人類歷史中也只是最短最小的那一部份。

但少年的心思著實細膩，他仔細觀察聆聽，發現在世界各地或多或少，都有微微的聲音在抗拒那主流的見解；古往今來或明示或隱喻，都還是找的到一些學者支持他的論點，於是他堅信，與那些通行於世界的主流觀點、與那些貫通於古今的悠久思想相比，自己、自己同溫層及海外少數民眾所信奉的這套小島價值觀，才是「唯一」正確而富有人性的。

少年的認知是對的嗎？這跟蘇維埃人有什麼關係呢？

以前在一本關於後蘇聯時期的書上，看到過這樣的民眾心聲：

那位先生的祖國確實已經消失的無影無蹤了，但這遠不只是國家更迭的問題，儘管俄羅斯繼承了大部分的蘇聯領土與人民，但所信奉的價值觀，已經不再是那套烏托邦價值觀，而是普世、俗世的價值觀。

易言之，這塊曾自外於世界的孤立大陸，已經向多數人信奉的價值觀俯首稱臣。

蘇聯社會所教育的價值觀與資本主義的民主自由陣營有很大的差異，人民生於斯、長於斯，也相信著社會主義的價值觀，他們不在意金錢，老實說，在那樣的社會，金錢也沒有什麼實際用途。他們也不推崇投機的行為。

與小島價值觀相似的是，在這塊孤立的赤色國度投降之前，無論從時間、從空間來看，他的價值觀都是這麼的突兀，儘管時而在海外發現共鳴的個體，終究也是少數。雖然這無礙於蘇聯的知識份子們，運用根源於他們價值觀的論點，去理性的反思他們的信念。但在他們國力尚且強盛之時，這種反思自然也只能得出自身的價值觀是「唯一」正確的價值觀這種答案。

就像小島價值觀的信奉者，以對待未開化文化的心態在看小島鄰近的大部分國家一樣。

小島價值觀錯了嗎？

赤色大陸的社會主義價值觀錯了嗎？

並不是！誰能說人多就是正義？誰敢說強權即為真理？

更遑論就算在力量的碰撞中，輸了這場價值觀的戰爭，信念堅定者依舊可以在心中，對那邪惡的強權說出一聲響亮的「不」。

可惜的是，那從來就不是什麼「邪惡」的強權。說到底，你有你的正義，他也有他的真理，正義的對立面往往並非邪惡，只不過是另一種正義。

轉念一想吧！為何不用更寬廣的角度，更溫和的接受各種不同價值觀在其思維脈絡下的正當性呢？為何要堅持只有自己的價值觀是全人類共同的「唯一」出路呢？

為何這些偏執狂們，就不能用更溫和的態度去應對立場不同的同胞呢？

說到這裡，我想到了以前看過的另一段話：

這種存在於各同溫層之中的自恃，並不是只有已經瀕臨消逝的蘇維埃人或虛構的小島人該思考的主題。

不管你是誰、不管你抱持著怎樣的價值觀，我們都很自然的處於一個個孤立的同溫層中。若是我們看待與自己同溫層相異立場的態度，總是帶著蔑視、總是自認為自己佔據道德高位、總是自以為唯有自己所信奉的才是「唯一」的真理，那人類社會也就只能永遠處於互相「讓對方自由」的地獄，彼此傾軋、仇視，然後再一次的勝者為王。

如果幾經思量後，這些人還是要繼續堅持所信奉的價值觀不只是正確的價值觀，更是「唯一」正確的價值觀。那也很好，這是個人選擇，沒有對錯。

只是請務必多多加油，千萬不要讓自己有任何衰弱的可能。因為當這種終身只認準了一套價值觀的信仰族群被擊潰的時候，只能是像蘇維埃人一般，因為無法接受那唯一的烏托邦被強權毀滅，無法接受過去自己堅信的信念被新世代的人民嗤之以鼻，以致終於失去了群體的信念。曾經溫暖的同溫層，也就只剩下無盡的詛咒與對過往美好的悼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