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九年下令「先審後播」的公文。)
這陣子,我錄了幾期向中國年輕人介紹台灣流行樂史的短片節目,在網路視頻平台播出,反應不惡,平均總有百萬來次的閱覽。加上新書熬了一年,終於通過審批得以面世,出版社(也是視頻節目的統籌單位)讓我去做做宣傳。
一天晚上,去錄一個據說有百萬聽眾的網路廣播節目(說實在的,『百萬聽眾』具體來說到底是什麼概念,我始終無法落實體會:大抵是大安、士林、內湖、南港的總人口數吧)。主持的兩位「八○後」小夥子頗有插科打諢的搞笑本領,卻也對歷代台灣音樂場景、經典作品如數家珍。當我提到大學時代的地下樂團、台灣龐克搖滾先驅「濁水溪公社」,他們居然同聲讚嘆,這可得真對台灣獨立音樂史下過工夫才行。
既然講近代台灣樂史,不能不提羅大佑。那小夥子不選大家耳熟能詳的「童年」、「戀曲一九九○」,反而挑了首一九八二年「之乎者也」極珍罕的東南亞海外版,對聽眾細細解說其中一段歌詞,後來在台灣版被新聞局「斃掉」了:
歌曲審查之 / 通不通過乎 / 歌曲通過者 / 翻版盜印也
這段歌詞在後來發行的台灣版專輯,因為沒通過審查(不意外),新詞改成了:
眼睛睜一隻 / 嘴巴呼一呼 / 耳朵遮一遮 / 皆大歡喜也
其實我更喜歡後來改過的歌詞,少了原本的酸味,益發顯得銳利、慧黠。羅大佑把那幾句被「斃掉」的詞放回了專輯內頁文案,還加了一段按語:「處處防範、胸襟狹窄的執行者,就像坐在角落一邊摔玩具發脾氣一邊啼哭的小孩子,誰也無能為力。」
這段話,我少年時讀得滾瓜爛熟,可以即席背出來,幾位主持人聽了都開懷大笑,彷彿三十多年前的羅大佑為現在的他們大大解了氣。他們對台灣當年的歌曲審查制度細節充滿好奇,我便解釋了一下:早年審查文藝作品的單位很多,大家最怕的是特務機關「警備總部」(主持小夥子聽到這個早已滅亡的名詞,發出驚愕的感嘆)。一九七○年代,歌曲審查大權轉移到行政院新聞局。一九七九年,新聞局下令歌曲必須一律送審通過方可播出,亦即「先審後播」制。哪怕還沒錄成唱片,也得先把曲譜謄抄送審。這個規定若是早幾年頒佈,「金曲小姐」洪小喬勢必難以在電視節目即興改編觀眾投稿、彈唱原創作品,陶曉清那樣的電台主持人,播出聽眾投稿的demo也將難度大增,「民歌運動」怕就成不了氣候了。
我也解釋了當年新聞局「廣電處」和「出版處」的職掌,也提到審查制度一直延續到解嚴後第四年,一九九○年才正式廢除,可見所謂解嚴,也不是一夕之間就什麼都鬆了綁。
主持人接著問:「您談談台灣的戒嚴時期是怎麼回事好嗎?到底那段時間台灣老百姓是怎麼不方便了?」我想了想,舉了幾個例子:平民亦得依軍法審判,尤其是思想犯,槍斃了不少。戶口登記、出入境管制均極嚴密,報紙限證限張,圖書雜誌出版得先登記,廣播電視嚴控頻道數量、只許官營,凍結民代普選,集會結社組黨全面禁止,各單位到處有特務互相監視。廣播電視強迫播放「淨化歌曲」、「愛國歌曲」,限制「方言」節目比例......。
我一面說,主持人一面壞笑:「噯,說著說著,這不就是咱們現在的情形嘛!」顯然這題是他故意問的,顯然網路廣播的尺度遠比黨營國營電台寬得多啊。我替中國地方電台錄單元介紹歌曲,對方曾經很為難地請我不要提台灣「解嚴」什麼的,惟恐挑動敏感神經,此後提及類似時代背景,我只能以「社會政治氣氛變得更開放」之類說法模糊帶過。前陣子通信,對方提到這陣子廣電內容的審查尺度益發嚴厲,電台接到指示插播一定比例的「革命歌曲」,播慣了台港流行音樂的主持人苦不堪言......。
但是另一方面,我也不能毫無愧色地高舉「自由民主」這塊招牌以驕中國。我曾不無自信地向彼岸青年解釋:八九○年代台灣流行音樂乃至於流行文化橫掃中文世界的「黃金時代」,來自相對自由的創作環境和相對健康的市場機制。現在,台灣的創作環境仍不能說不自由,作為中文世界流行文化核心能源的那股勁道,卻是愈見衰頹了。當然,你看中國那些選秀節目,灑下天文數字的投資,聚齊了中文世界幕前幕後最頂尖的人才,幹出了極其壯觀的排場和驚人的收視率,裡面總少不了來自台灣的臉孔:無論是坐在評審席的「老師」,或是站在比賽舞台的挑戰者。表面上看,它們畢竟還是少不了「台灣因素」,但我仍感到了那背後的虛乏。
這趟去北京,最常聽到的問題,就是對時下選秀節目的看法。提問者大多憂心忡忡:它會不會讓聽眾品味庸俗化、狗血化、綜藝化?這我倒一點兒不擔心,畢竟那都是娛樂工業古已有之的特質,甚至魅力之所繫。我所憂心者,反倒是這些節目大多數仍在回收老歌、翻唱經典。舞台再壯麗、編曲再澎湃,骨子裡的美學大抵仍停留在九○年代。它創造的生意再大,對於這個行業永遠的核心燃料:動人的新作品,以及培植作品的土壤,挹注恐怕極其有限。誠然,那套美學標準正是台灣音樂人多年前建構的,但它也正隨著那一代人逐漸老朽,終將被取而代之。何以致此?千頭萬緒,我並沒有現成的答案。
我只知道:戒嚴時代的種種「不方便」並沒能阻絕當時的台灣青年用盡各種方式宣洩創作能量,甚至通過歌曲,解放了不只一代人的心靈。眼下的中國,亦可作如是觀。真正的生命力,恐怕是裝不進電視選秀節目的,而我確實聽到了不少「接地氣」的可敬畏的聲音,來自相對邊緣、獨立的場景。那些暗流湧動的能量,或將在不久的未來,取代我們「啃老本」許多年的那套美學──若真如此,憑良心講,倒還真不見得是壞事。
(寫給《財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