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偉仁，你轉回頭

按：為本期《財訊》專欄所寫，文成於6/17。6/23凌晨，劉偉仁病逝北醫，得年四十八歲。謹以此文敬悼。

1993年，劉偉仁為喪父的蘇芮寫下這首「你走了嗎」，百轉千迴，痛切深摯，實在不能多聽。而這首歌，自然也讓我們想到1990年肝癌離世的薛岳，他是劉偉仁的拜把兄弟，死時纔三十五歲。

寫下這篇文章的時候，劉偉仁──我們叫他阿仁（仁字是臺語發音的zin），正躺在醫院和末期肝癌奮戰。是的，就和當年的薛岳一樣。如今，竟輪到我們點這首歌給他聽了。


薛岳大阿仁八歲。那年他自知來日無多，決心抓緊時間做完最後一張專輯，辦一場轟轟烈烈的演唱會。阿仁的任務，是在那張叫做《生老病死》的專輯裡，為他的死寫一齣主題曲。

當時阿仁二十七歲，卻已經在鬼門關前晃悠了好幾回： 1989年，他終於開始錄製個人專輯，竟然氣胸發作，數度送醫插管，歷經三次開胸手術，前胸後背都是刀疤（後來阿仁在Pub賣唱，也曾舊疾復發，緊急送醫）。赴香港錄音竟然又出車禍，眼皮縫了十二針。阿仁少年時罹患罕症「角膜椎狀病變」，嚴重弱視，曾因此唱到一半摔下舞臺。薛岳遺言要把角膜留給阿仁，讓他眼睛好起來，恪於技術與生理條件，這個願望終究沒能實現。

那年，一身病痛的阿仁陪著來日無多的老岳，一齊面對那洶洶掩至的黑暗，寫下了他一生最知名的歌：

那是台灣流行樂史最最悲壯的歌，用一條半的人命換來的。薛岳或許算是幸運的：老天爺給了他勉強足夠的時間，讓他自獻為燔祭，換來一幀不朽的背影。被留下來的我們卻別無選擇，只能和這世界繼續攪和下去。

阿仁和這世界始終不大合得來，也不是沒有想過破罐破摔、一了百了。薛岳走後，他憤世自棄，酗酒嗑藥。1994年，他拿電吉他導線上吊，卻滑下來撞到腦袋，如是者二。他索性放飛了養在陽台的老鷹，然後從八樓一躍而下，打算一塊兒飛走。他撞到幾層雨棚，壓垮了一輛車，筋骨臟器都摔碎了，仍然沒有死成。醫生在手術檯上把他一針一線縫了回來，上帝顯然不打算讓阿仁就這麼糊里糊塗地走掉。

後來阿仁信了耶穌，辦了「劉偉仁聲音藝術學校」，大家改口叫他「校長」，身邊也有了「師娘」，氣場平和很多。往日種種荒唐彷若一齣老電影，情感濃烈，畫面斑駁。

早在1980年，這個十七歲的大孩子已經嚇壞了許多長他一輩的音樂人。那時阿仁是「藍天使合唱團」 的頭目（當年搖滾樂團都叫『合唱團』），彈一手好貝斯，也能彈古典鋼琴、古典吉他、和少見的十二弦吉他，兼有古典教養與搖滾底氣。他能為流行歌手填詞作曲，那把好嗓子唱起Rod Stewart幾可亂真。後來「藍天使」跟李亞明一起錄唱片，十八歲的阿仁已能獨當一面、擔綱製作。

玩搖滾，那是個荒蕪得多的年代。少數投入的青年，在「良民」眼中恐怕不比地痞流氓高明多少。即使到了解嚴的八○年代末，電視節目仍然不讓長髮男子上電視。薛岳、阿仁只得戴頂大帽子，把長髮塞進藏起。看他們戴著大得荒唐的帽子，被主持人貧嘴糟踐，按捺性子玩遊戲，只為爭取幾分鐘唱首自己的歌，實在令人不忍。

阿仁忍著氣胸病苦完成的專輯《其實我真的想》一波三折，總算在1990年問世。阿仁果真玩出了同代搖滾唱片望塵莫及的深度、精度與氣魄，一曲和香港Blue Jeans合作的「離身靈魂」，Blues玩得漂亮之極，硝煙瀰漫、壯懷激烈，始終是我私心摯愛的經典：

阿仁長我八歲，正巧也是薛岳和他的「歲差」。發片那年，我剛開始在「中廣青春網」當客席DJ。記得「青春網」辦了一場群星戶外演唱會，我在側台目睹阿仁所向披靡，征服了底下上千位尖叫的正妹。

然而阿仁的唱片公司不久就倒了，《其實我真的想》二十多年都沒有CD版本，老樂迷只好把那捲卡帶反覆聽到磁粉磨脫。 那之後一兩年吧，我曾到一間冷清的Pub看阿仁，他無精打采唱著英文口水歌。我趁休息時間跟他說了「離身靈魂」的藍調滑弦如何啟蒙了我，讓我立志要學彈slide。阿仁深深望了我一眼，然後回到台上，像巫師作法讓整間pub熊熊燃燒起來。他傾其所有，唱了一個摧肝裂膽、粉碎天地的「離身靈魂」贈我──那天晚上，他們是地球上最偉大的搖滾樂團。

話說薛岳病篤那年，聽說我在學琴，送了我一顆節拍器。他說：玩音樂，穩定感比什麼都重要（多麼寓意深長的箴言）。阿仁則陪我去金山南路「金螞蟻」挑了一把美麗的電吉他──說來慚愧，我後來並沒有能夠變成一個夠格的玩音樂的人。至於穩定感，我也很想知道阿仁最後究竟找到了沒有。

但願我還有機會跟他說：阿仁，雖然你這輩子搞砸了無數事情，我們依然愛你。而且，不只因為你的歌。

阿仁2010年11月在紀念薛岳逝世二十周年演唱會獻唱「夢醒」。這首歌原本收錄在薛岳首張專輯《搖滾舞台》（1984），劉偉仁作詞、屠穎作曲，他們是當年「藍天使」的老戰友：阿仁是貝斯手，屠穎是鍵盤手。

（按：劉偉仁《其實我真的想》與《如果還有明天》專輯，在6/19向劉偉仁致敬的「因愛活著」演唱會現場首度發行限量版CD。詳洽中華音樂人交流協會02-2311386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