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島上的碼頭遺跡,攝於1995年。)
我分明記得這樣的畫面:月光灑落的深夜,巨大的龍蝦們首尾相銜,熒熒發著燐光,在雪白的珊瑚礁上成行成列地走動。
然而仔細一想,我從來沒有目睹那樣的景象,那是島上一位士官長跟我講的釣魚故事。時間久了,聽來的和看到的都攪和在一起,真幻難辨了。
無所謂,反正那趟遠行,在回憶中也像孤懸的一場夢。
一九九五年春天(應該是春天吧,晴朗而尙不燥熱的南台灣),我在左營軍報社當文書兵,還有兩個月就要退伍。業務清閒,偶爾替軍報寫幾篇填版面的文章,賺幾百塊零用錢。中校社長是一位老好人,看我能寫,便問我要不要去一趟南沙太平島,以特派記者的身份拍拍照片,回來寫篇特稿,順便還可以投「國軍文藝金像獎」呢。
軍報社向來是只有軍官纔有掛記者證的資格,我一個大頭兵居然佔到這種便宜,那是社長特別看得起我了。若非當兵,這輩子恐怕也不會有機會踏上南沙,而且還能坐軍艦,豈有不去之理?
出發前,報社湯少尉臨時替我惡補了基礎攝影須知,我背著一大包攝影器材上了船。太平島是台灣領土的最南端,離本島足足一千六百公里(台北到高雄也才三百六十公里),軍艦得全速開上三天三夜纔到得了。
坐軍艦一點兒都不好玩,儘管我的待遇已經比照「軍官級」,艙鋪仍極窄仄,整個航程多半悶在艙裡,不見天日。然而幾次上甲板透氣,東張西望,海景仍是記得的。那是我畢生第一次遠離陸地,第一次知道「外海」是什麼樣。天空之晴遠,海水之深藍,一切都跟書裡寫的一樣,但又比書裡寫的更斬釘截鐵。
正獃看著,有人喊「倒垃圾了」。未幾,艦尾的白浪裡出現鼓鼓囊囊的塑膠袋、保麗龍碗、免洗筷、空罐空瓶‥‥‥它們載浮載沉、連成一線,在碧藍的海面上漸行漸遠。
坐了三四天的軍艦,上岸之後,身體竟不願適應陸地,連著兩三天都覺得腳底晃晃悠悠,太平島成了一艘載著綠林和房舍的巨大舢板。
我們在島上待了快要一星期吧?南太平洋烈陽酷炙,官兵終日赤膊,個個黧黑發亮。我也入境隨俗,赤膊曬了幾天,彷彿是比原來黑了一點兒,但和當地官兵站在一起,他們黑得賽皮蛋,我仍白得像豆腐。
那趟軍艦載了各色人馬,各有任務:除了一干長官上岸巡視,還有一位南洋史學者和一位海洋生物學家,各自來做田野勘查。氣象局的人帶了一堆高科技器材過來施工,工程似乎很麻煩,於是泊岸時間比平日的補給船多出好幾天,這也算是我的運氣。
海洋生物學家的目標是綠蠵龜。他每天熬夜拿著手電筒巡沙灘,指望能遇到上岸產卵的海龜,然而時運不濟,只找到一個產過卵的沙坑舊跡。島上的士官說,以前他們都拿海龜蛋泡酒喝,現在是保育類了,抓到偷蛋要關禁閉,「龜蛋酒」遂告絕跡。(然而我記憶中分明有滿滿一玻璃罐泡在酒裡,乒乓球大小的海龜蛋。或者那是左營哪位長官的陳年珍藏?)
我跟著海洋生物學家去巡沙灘,仍然沒有遇到海龜。那夜滿月,海水漲潮,岸上的「沙」全是雪白的珊瑚礁碎末,晾在月光裡,滿目銀白。走到開闊處,風聲漸息,卻聽見四面八方細碎的叩響。定睛一看,是密密麻麻幾千幾萬隻寄居蟹,一律被月光染成了銀色,從海裡往岸上爬。牠們曬著月亮,背著各色各樣的貝殼,拖著小小的影子,攀越礁岩、橫過沙灘,消失在陸地上。貝殼彼此叩擊,細聲連成一片,綿長不絕。
南洋史學者很期待能在太平島上挖出什麼文物,替這塊地方的人類活動紀錄往前推個幾百年。他在幾個可疑處下鏟,果真發現一些「文物」,可惜並非南島族先民的遺跡,而是一九五○年代留下的垃圾堆:酒瓶、菸盒和空罐頭,還有一撮撮的花生殼兒和瓜子殼兒。
韓戰初歇的年代,老兵下了哨,和哥們兒蹲在地上吸煙喝酒嗑瓜子,或許一邊望著海,一邊想著遙遠的城鎮、想著家裡的女人吧。
沒挖到古董,南洋史學者倒也夷然,索性坐在牆根上,講起了歷史。他指著屁股底下的牆根說:這是三○年代日本人蓋的房子地基。每個轉角都是一絲不苟的九十度,光從這就能看出他們的民族性,到了天涯海角來開礦,蓋房子還是一點不馬虎。
開礦?這鬼地方能有什麼礦?「磷礦啊。海鳥在珊瑚礁上拉屎,幾千幾萬年下來,結成厚厚一層鳥糞石,值錢的哩!現在沒有了,那些年挖得太兇,等於整個島刨掉一層。當年日本人的碼頭,現在只剩下橋墩,從岸邊伸出去五百多公尺,你們有空去看看,也是蓋得很講究的。」
碼頭遺跡我是看過的。橋墩像是一道道拱門,從沙灘筆直通到遙遠的海中央,用尺描都未必能對得那麼準。
南洋史學者接著說:一九四六年國民黨派軍艦來接收,島上人去樓空。宿舍牆壁上寫著字,仔細讀過,發現是前一年駐島採礦的日本人寫的悲憤遺言。南沙實在太遠,日本戰敗的新聞遲了十幾天纔送到。他們聞訊,靜靜書壁明志,然後自殺。
那真是孤絕的人生終點。南洋酷熱,屍身難以北運返鄉,或者便埋在島上?我曾看到無款無字的碑,會是殉國日人的墳麼?那水泥做的碑,年代似不甚古,島上駐軍已經沒有人知道它的出身,卻仍不敢怠慢,祭著罐頭燒著香。
或許,日本人也曾怔怔望著殘敗的碼頭遺跡,幻想穿過這道海上門廊,便能回到戰前的時光吧?
島上的墳不只一處:一座合葬的碑,刻著若干名姓,是多年前登陸艇意外沉沒的紀念。屍身當時就送回老家,這裡留的是衣冠冢。看看刻的年份,多是二十來歲的大孩子。墓碑臨海,椰影搖曳,鳥群掠過水面,和雲朵一齊在淺灘投下倒影。眼前曾經的慘烈故事,像一首古老模糊的歌。
回程的軍艦上,我在艙鋪安頓好,從包裡摸出層層包裹的紀念品:一只小蟹蛻下的殼,完完整整,有螯有腳有眼。殼極薄,佈滿紅色波浪花紋,放在手心輕若無物。我端詳著這鬼斧神工的精品,心裡明白這輩子是不會再回去了。
我的特稿登在了軍報上,照片還算像樣,湯上尉的行前惡補總算管用。熬夜改寫的遊記拿去投稿,得了第二名。頒獎那天我已退伍,正在歐洲晃盪,是父親替我領的獎。越洋電話裡,父親說那天軍方以為沒人會來,找了個兵別上我的名牌到會場待命代打,結果父親在後台撞見了自己的冒牌兒子。
我在陰冷多雨的倫敦街頭向公用電話餵著銅板,父親在話筒那頭笑著。眼前浮現白花花的晴空和水色,那是記憶中烈陽在網膜烙下的殘影。
既在那樣的年紀,曬過那樣的太陽,看過那樣的海,往後所見的一切,便不免相形斑駁了。
(替中華電信基金會「點.台灣」企劃所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