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疲勞》是莫言最新的長篇小說,四十五萬字的篇幅,即使以莫言的多產健筆,也算得上是近年來野心極大的嘗試。莫言自謂為了寫這部書,他棄電腦而回歸稿紙,使用「一次性的軟筆」(或許是咱們所謂的中性筆?),一鼓作氣、每天只睡兩三小時,連續拼了一個半月便告完工,並謂他重新從「手寫」的動作中,得到了莫大的樂趣和成就感。他也不忘強調,這個故事在他心裡已經琢磨了幾十年,這次只是時機成熟,終於決定一古腦兒把它寫下來。
儘管苦了編輯和校對,但想到那厚厚一沓的手稿,誠然令人神往。迭有作家自謂,寫長篇小說不僅是對個人精神與生活習性的大挑戰,也必須有極好的體力,莫言寫《生死疲勞》的過程,或許又可作為一例。這部書據云在2006年春初版即有十二萬冊的印量,並且很快再版,儘管和動輒百萬冊計的暢銷書無法相比,一本純文學的創作,以其厚重篇幅和較高的定價,能有這樣的迴響,也算是中國作家之中極為難得的「高標」了。
這部小說延續了《紅高粱家族》、《豐乳肥臀》的「大河式家族史詩」主題。在敘事技巧上,莫言以墮入「六道輪迴」、屢次轉生為畜的地主「西門鬧」的敘事觀點作為第一人稱的主軸,從1950年一路寫到2000年,加上後設式的「藍解放」與「大頭兒」倒敘的對話,再穿插故事中角色「莫言那小子」的敘事角度,來補足第一人稱敘事所不能及的觀點。這樣既能收全知全能之效、得以有效地推進情節,又以真假莫辨的多重視角儘量地避開了全知全能「說了算」的限制,是一套非常精巧複雜的敘事結構,然而讀起來並不吃力。
莫言自承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初讀大陸翻譯引進的大批拉丁美洲小說作品,是他極為重要的啟蒙經驗。綜觀莫言幾部長篇小說的代表作,「敘事觀點」與「敘事語言」確實一直都是他念茲在茲的重點,對長篇小說「結構工程」的試探,對「形式」與「內容」一體兩面的探索、對「史詩」的執迷、寓「國族大敘事」於「家族小歷史」的筆法,也讓我們似乎窺見了拉美小說大家巴加斯.略薩與馬奎斯的影響。
早期《紅高粱家族》(1987)「我爺爺、我奶奶」的敘事角度讓人耳目一新,《天堂蒜薹之歌》(1988)和《檀香刑》(2001)對民間戲曲、民間音樂的融合挪用,更是他在「小說語言」開疆拓土的試驗。這次莫言借用「六道輪迴」的觀念,以畜牲的眼光敘說故事,繼《檀香刑》「多人輪流獨白」的形式之後,再次找到了全新的「說故事腔口」,確實別出心裁。至於跳躍的多重視角,則是諸前輩小說家搬弄多年的「老哏」,也是莫言在前作反覆展演的招數,也算是玩入化境、舉重若輕了。
尋找到「正確的」敘事方式、掌握小說的整體結構,確實至關重要,這讓莫言得以「順當地說故事」。但私以為真正重要的,仍然是「語言」和「角色」。
莫言的語言仍然酣暢淋漓,無論是白描或人物對話,在在生動無比,是第一流小說家的示範。不免可惜的是,這回他又重蹈了《豐乳肥臀》(2000)的覆轍,到了最後一部,節奏亂 了,收尾收得有些潦草,「小說家之聲」忙不迭地跑出來,把許多原本可以留著點兒餘韻的場景情節添上了註腳和教訓,通通講白了,意思就小了。
我們未必會介意莫言的亂跑野馬、無休止地岔題、以及許多為炫技而炫技的寫作表演。這些喋喋不休、蕪蔓龐雜的枝枝節節,其實是閱讀莫言作品不可分割的樂趣。然而,《生死疲勞》結構上的頭重腳輕、匆促收場,還是不禁讓人若有所失。多麼希望莫言在最後一百頁能堅持前面四百多頁的敘事節奏,夾沙帶泥地,把那些重要角色紛紛退出舞台的極度戲劇化場面,就像百老匯舞台劇終幕管絃齊鳴的大高潮那樣用力交代完,或者換個方式,乾脆讓這部書在四百八十頁以內收尾,或許都比現在這樣留著個「兔子尾巴」好些。
不過,《生死疲勞》無論如何都還是一部精彩的大書,寫得最好的段落,足以催人淚下。比起前作《四十一炮》(2003)的不知伊於胡底,《生死疲勞》回歸「章回體」的精神,回過頭來「好好從頭說一則故事」,無論如何都是可喜的。理智上我明白這部書的結構有著無可迴避的缺陷,然而情感上我全心擁戴它,並且感謝它。
在我心目中,莫言「完美的長篇代表作」似乎還沒寫出來──我是說,像馬奎斯《百年孤寂》、巴加斯.略薩《酒吧長談》、葛拉軾《錫鼓》那樣的鉅制,在人物、結構、語言各方面的平衡,使它能兼顧雄大的野心與細節的講究。以莫言的才華和活力,五十歲出頭的壯年,他的體內應該藏著不只一部同等級的精彩作品吧,我們很願意繼續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