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眼望去,導演鄭有傑《親愛的房客》幾乎可以說是去年至今國片中最為成熟的作品之一,身為一位創作者,不走到一定年紀,不經歷種種失望,是無法收起尖刺、磨去稜角,畢竟成熟無關格局,而關乎筆觸。無論劇情主幹、敘事角度、鏡頭語言、核心概念等各種面向,延續著是枝裕和富有人文關懷的目光,深入創傷之後陰鬱、掙扎與莫可奈何的死結,內斂卻柔韌地探討構成我們社會中最基本的群體 — —「家」。這個故事不僅重新勾勒家庭的輪廓,重新定義家人的存在,更於毫無血緣關係人們之間創造出短暫而永恆的雙向救贖,因此日前曾寫下,它從家的廢墟之中生再生出一個家的花苞,從愛的裂縫之中再見證另一種愛的可能。
一個真實的家,本質上難以避免會充斥許多無解的矛盾和衝突,因為是家人而蔓生,而包容的裂痕。根據導演分享的片單,便可窺知 Asghar Farhadi 的《分居風暴》與是枝裕和的《橫山家之味》為他在形塑這個家時帶來相當深遠的影響,在其眼裡的《分居風暴》不但具備紮實的劇本、精彩的演員表現,更是構思《親愛的房客》時作為標竿的電影,於是非、對錯、道德、謊言與真相的層層建構之間,為觀眾各自的認知豎立一個沒有標準答案的解答。
面對家庭的分崩離析,夾在中間的世代上有父母下有孩子,需背負起家中龐大的經濟開銷,許多無法責無旁貸的重擔壓得這些人喘不過氣。《分居風暴》巧妙地從人物動輒得咎的處境中所產生的衝突去推進劇情,塑造張力,藏起部分關鍵轉折卻不影響整體敘事流暢度,善用再尋常不過的婚姻關係、親子矛盾、教養問題一塊拼圖一塊拼圖補足故事全貌,從全貌中又可察覺出,導演欲談的也不過是親情。《親愛的房客》採用相似手法之外,也同樣透過呈現成人的滿腹苦衷與孩子的純真目光重新挑戰旁觀者的道德天秤,每個人都有過謊言,但每個人仍舊如此善良,看著健一面對悠宇的情緒、立維的質疑、阿嬤的反反覆覆,甚至警察與檢察官的尖銳問題,處處擲地有聲地帶領我們捫心自問,換作是你,為了維護自己的家,為了討回認知中的公道,當下又會做出什麼反應呢?
若說《分居風暴》影響的是《親愛的房客》的結構面,那《橫山家之味》或許由內而外影響了它的情感面。
橫山家的長子意外過世,王立維也從此缺席,他們的家庭因此上演爭執吵鬧,上演惡言相向,上演生離死別,無論是枝裕和,或是鄭有傑,都在自己的故事中展現了對家庭價值的認同。血濃於水也好,毫無血緣關係也罷,曾經遭逢無數扭曲、崩毀、破壞,人們仍會千方百計找到一個家的根基,從新的結構長出具有家庭之實的穩固羈絆,即使曇花一現,即使再度支離破碎,過去擁有的認同、陪伴與接納卻可能為彼此往後的人生帶來救贖。
「沒有我你應該比較輕鬆吧。」
「但有你我會比較快樂呀。」
縱使習慣沉默的健一沒有清楚表達,然而他不求回報、盡心盡力的奉獻,無處不透露內心對融入這個家的渴望與嚮往,總是不厭其煩隨侍在側,晨昏定省、料理家務,為悠宇為阿嬤完美扮演一個至親的角色,諸多有形無形的付出會讓許多親生兒子與父親自慚形穢。所以人們總說,一個人走得比較迅速,兩個人走得比較長遠,一個人走得比較輕鬆,而一個家會走得比較快樂。法庭上沉默半晌,鑽入耳朵一句「爸爸二號」;心力交瘁的床邊,忽地是「我早就不怨你了」,彷彿是枝裕和不停前進的步履遙遙相望,說著來不及,追不上都是必然,但命運或早或晚都將讓我們體認到,當你一心為傷痛尋求原諒,一心為錯誤尋求彌補,一心為歉疚尋求釋懷,諒解會在意料之外的時間點翩然來到自己面前,其實夢寐以求的世界也不過如此,小到沒有更遠大的抱負,卻又大到足以一廂情願深愛著自己選擇的家人。
《小偷家族》探討「家庭」對孩子與社會的重要性,《海街日記》以親情之愛填補了親情的缺憾,而《橫山家之味》的力道之強勁,是怨懟瞬間放下,理解冉冉而升的那一刻。電話響起,阿部寬不得不將白髮蒼蒼的姿態深深放入瞳孔,那在救護車周圍愛莫能助身影,剩下落寞,剩下疼痛,幾十年來總以醫生身分為傲的人,終究得面對自己的凋零,那一刻兒子的目光望穿千言萬語,彷彿瞬間諒解過去父親的所作所為,皆來自一份無法言說的溫柔、期許與情深。說父母不願正視,其實他們早已接受諸多不盡完美,說父母缺乏肚量,其實他們早已包容難以釋懷的一切,這也是健一對阿嬤在人世間最後的記憶,他們都讓做父母的承認了孩子的平凡,也讓做孩子的理解了父母的平凡。
在天與地之間,在山巒與港灣之間,數度痛哭失聲,也曾漂泊無依,然後於燈火闌珊處覓得容許你靠岸的港灣,期許以家稱之,希望永遠無須遠行。它散發著無可取代的美,平凡卻不容易,脆弱而不易碎,時間偶爾停駐,像遼闊的山景仍靜靜被雲海擁抱,像不變的陽光溫柔灑落窗邊鋼琴,黑白錯落,光影參半,冷暖流動,你終將會翱翔在很大很美的世界,但不管發生什麼事,要記得有個人永遠永遠愛你,那是每個靈魂注定不停歸返的地方,更是一位成熟溫潤的創作者,願意賦予家庭價值的終極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