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我慶倖老天眷顧,26歲前,從未讓我參加過任何葬禮;直到最愛的姥姥離開,讓我初嘗親人離去的滋味,便椎心泣血。
姥姥無意中說過幾次——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向我“求助”——她說:“這輩子太苦了,我要是學問好,我就寫本好小說,給你們看看我經歷的事、吃過的苦。”
她生在地主家。除了讀過很短時間的私塾,就再也沒過過“大小姐”的日子——相反,眼睜睜看著一個家沒落、被變賣,經歷運動。後來,與姥爺結婚,做點小買賣糊口,又趕上了“取締小商小販”的政策;姥爺在公社遭人做假賬陷害,被抓進學習班“改造”,工作組的幹部帶人到家裡逼她交出姥爺的“贓款”,姥姥終於鼓起勇氣拍著桌子,對幹部們大吼“我們清白,沒有貪污,哪裡有贓款!”
為了活下去,姥姥白天夜裡趕針線活、縫帽子、糊火柴盒,有時也半夜起來,挎著籃子,裡面裝些針線梳子之類的小物件,跑到幾十裡外的深山村寨裡賣。我小時候常愛聽她講跑到深山裡賣小物件的經歷,夜裡走山路,看見“鬼火”,聽見狼叫,偶爾也有心善的人家會留她在家吃飯,有個心地非常好的瞎老頭兒愛數梳子齒兒,還有個算命特別准的人……那些講給我聽的經歷,滿足了小孩子對“故事”的種種渴望和需求,我聽得很過癮,可現在想來,我寧願姥姥的故事平淡無趣、索然無味。故事最好只是故事,因為一旦人的經歷足以成了故事,那他的生活大抵可以稱得上苦難。
我嘗試過幾次要幫姥姥寫片長文抑或小說,算是對她的一個交代。但幾年過去,我仍沒有脫離失去至親的痛,每每開始動筆,眼前總不由自主浮現出她離開時的那個場景,不忍繼續回憶,只好作罷。
姥姥離開後不久,媽媽說,某天出門買菜,她忽就抑制不住、淚落如雨起來,躲在路邊哭了好久。並說,好些失去至親的人會經歷這樣的情形。 我沒有告訴過媽媽,某次晚間我陪領導酒局應酬。酒過三巡,我亦是如此,在酒席間,淚水忽得湧了出來,止也止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