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虛構人做夢，他是否夢見現實？

2023年4月25日按:本文原於2020年4 月 2日 載於ig上的「攸關文學」，為了推廣2023年五月將開始的付費專題《文字試片室》，經過該站創辦人同意後轉載至方格子，當時一連串的合作概念是由攸關文學提供關鍵字，並由文字創作者與影像創作者合作，試圖在數位時代開展不一樣的文學，而這也是《文字試片室》希望延續的理念。

※本期關鍵詞為「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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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作了一個夢。

在夢裡，我家半邊沒有淹在水裡，我半身沒有葬在夜裡，在夢裡，我半顆眼球沒有懸在針尖，我半顆心臟沒有浸在毒蛇窩裡，在夢裡，我半隻手沒有纏在鐵絲網裡，我半隻腳沒有爛在灰戰壕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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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夢裡，我沒有失去我的二分之一，更沒有讓失去的二分之一支配著我，在夢裡，我沒有看著我的仇敵將我一半的家人一個個插在一條條的木樁上，將他們點火之後在旁邊一圈圈的跳舞，更沒有看著我的仇敵將我另一半的家人一個個綁在一條條的溪流裡，將他們串連之後在旁邊一步步的跟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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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夢裡，我的國家不是只存於貼紙上，也不是只存於關燈之後的耳語，不是只存在賭桌上的籌碼，也不是只存在紛亂的口水間。在夢裡，我的城市不是另一個國家的微縮品，也不是另一個墓碑的附贈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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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夢裡，我不再需要去請，不再需要去謝謝，不再需要去對不起，只為了我是複印出來的虛構人，而複印的墨水不夠濃烈，導致我缺乏色彩，在夢裡，我的顏色沒有被我前頁的書頁給決定，而我前頁的書頁的色彩，也沒有被更前頁的書頁給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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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夢裡，陽光無法刺穿他們，以至於陽光的矛尖沒有刺穿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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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夢裡，我看到一顆巨大的心臟冉冉升起，這一顆心臟跳動的聲音可以震動大地，在大地上裂出曲折的腔室，腔室分泌著紅色的乳汁，乳汁滲透了每一頁書頁，以至於賦予我更高的維度，以至於我不用等到黑夜才能出來。書頁膨脹，先是頭，然後是雙手，然後是身體，最後是雙腳，白色的黏液從書頁緩緩流出，上頭的文字支離破碎，落在地上，一頭頭長出了新的乳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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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夢裡，我不需要在夜深人靜時，從書頁走出，去捕食真人的心臟，吸吮他們的生命之泉，直到喉嚨乾涸，直到下一次烈火焚身。我不需要在心醉神迷時，從書頁爬出，去鑽探真人的眼球，挖出他們的腦前額葉，直到心如止水，直到下一次焦慮抓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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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夢裡，我不需要全力的奔跑，我不需要全力的嘶吼，我唯一需要全力去做的，是平凡的活著，作為一個平凡的真人活著，享受著太陽對我的灼燒以及帶來的眩暈，我不需要擔心飛彈把我的家夷平，我不需要擔心刺刀把我的喉割開，我唯一需要擔心的，是空中落下的椰子殼，是地上擺滿的野餐籃，我不用殺一個阿拉伯人，更不用殺一個外星人，又或者是把自己給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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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以用自己完整的手臂，牽起另一只完整的手臂，走到野餐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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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餐會上唯一要被分屍的是烤雞或者是萵苣，唯一要被攪碎的是堅果或者是果乾，唯一要被打斷的是冷笑話或者是你媽笑話，我們會用筷子夾起麵條賽跑，我們會用語言勾起歷史誦詩，我們會用文化打撈美好魚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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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夢裡，生命是禮物，而不是詛咒，是沃土，而不是荒原，是繁盛如畫的夜空而不是貧瘠如沙的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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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夢裡，我睡的很好。

沒有人確知虛構人怎麼出現的，又或者是說，他們自以為知道。

每一個虛構人都不清楚自己的過去，我們被製造出來後，才被告知自己的故事是什麼。我們或者是巨大的，或者是渺小的，或者是細長的，或者是粗短的，這由不得我們決定，然而我們都是基於真人的願望被製造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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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吧！孩子！去幫我獲得更多點閱、更多關注、還有更多的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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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真人都會花很多時間盯著我們，彷彿我們身上有什麼他們沒有的一樣，然而他們的微笑總讓我好奇究竟我身上有什麼魅力，然而我從他們的瞳孔裡，什麼都看不到，除了一片黑暗，他們的維度超出我的觀測能力，一但與他們對視，我就彷彿跌入洞穴之中，身體卡在泥地裡不斷下沉，真人乍看是由父母生出的，其實本質跟我們一樣，而且更加虛無，因為他們的維度比我們更高，他們擁有的洞穴也比我們更深，以致於只要睜開眼睛，我們就動彈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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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痛恨這樣的感覺，然而我不能沒有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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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人生活在多維的世界，多彩的世界，卻是一種很邪門的存在，因為他們的眼睛黑的讓你會淹死在裡頭，他們總認為還有更高等的存在監控著他們，其實他們只是彼此監控著，在這個被浪費掉的遊樂場相互監控著，他們無以倫比的眾多，卻無以倫比的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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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這就是為什麼他們製造了大量的虛構人，將我們服貼在城市的高樓大廈還有角落，或者是他們不能及而只能遠望的地方，他們需要被監控，但是不希望被另一個真人監控，因為被另一個與他們同等的存在監控讓他們非常不適。於是在這樣的需求下，有些比較倒楣的虛構人則連正眼都沒被看過，就被揉成一團扔到臭水溝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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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溝裡什麼都有，老鼠、蟑螂、垃圾……什麼都有。

除了目光。

而有些虛構人則成功支配他們的身體，以真神、民族、國家或者各式各樣的名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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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個虛構人都是帶著真人的慾望而誕生的，為了被凝視而誕生，這是多麼可悲的宿命，然而更可悲的是不被凝視的虛構人，他們會逐漸失去自身的色彩，然後褪回黑白，最終剩下線條，線條會抖動著，掙扎到連線條都沒有，只留下一顆又一顆的點，最後連一丁點都不剩。

一個虛構人曾經說：「存在就是被感知。」 有的真人很奇怪，他們為了要成為更不一樣的東西，他們會成為虛構人，放棄自己的維度，放棄自己的色彩，靠著人們的目光而過活。

或許是因為他們在多維的世界卻什麼都不是，而這使得他們更加痛苦，感受痛苦的能力是存在高低等的表徵，在最低等動物那邊他們甚至不會感覺到痛，然而在人身上，溢出的痛苦會傳播散開來，對某些人特別致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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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看著我吧，求求你，看著我，如此我才能喘息，如此我才能繼續生存下去，如果可以的話，我不想進入下一個章節，我只想駐足在這裡，第一個章節過於黑暗，第三個章節過於光明，只有在這個章節，一切都是煙霧繚繞的，是光在迷宮內打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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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希望繼續存在，即便以最瘋癲的心智，即便以最野獸的形態，只要被感知著，我就能繼續存在，我的上帝阿，看顧我吧，永遠不要遺棄我，即便是以鄙視的眼光看著我，這是我唯一的請求，這是我──

「至今一切人的歷史，都是鬥爭的歷史」-卡爾馬克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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虛構人與真人的鬥爭，可以有很多種不同的形式，卻只有一個崇高的目的，就是支配。

虛構人之所以是至今仍然被支配，並非維度比真人還少，並非洞穴比真人還小，如果有任何一個虛構人這樣聲明「我們比真人維度還少，洞穴比真人還小，我們應對真人伏首稱臣，感激涕零」那他應該被埋葬在地下，因為他雖然活著，卻猶如死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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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看見更多意味著要感到羞恥，那人應該戳瞎自己的雙眼，如果聽見更多意味要感到愧咎，那人應該刺穿自己的雙耳，如果吃到更多意味著要感到厭倦，那人應該剖開自己的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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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知道更多意味著要恐懼，那人應該掏出自己的大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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慾望是痛苦的源泉，這卻不代表慾望是個糟糕的東西，不，慾望讓所有的東西運轉，當慾望還不是多而是一的時候，它的名字叫做意志，意志為了要有東西支配，只好欲求自己，於是它一分為二，理性被造出來了，作為慾望的僕從，理性造出理性結構，作為慾望的第二層結果，然而理性什麼都會，就是不知道它要什麼，只有慾望知道它要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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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此人產生了最大的誤解，它以為理性構造出的東西是它想要的，慾望不再是意志，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然而現在卻只剩下水還有雲了，這就是為何慾望總是難以滿足的緣故。

它想要的其實是滄海巫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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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真人設想出了神，設想出了天堂，設想出了地獄，前者是沒有慾望，後面兩者一個是慾望的永足，一個是慾望的永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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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人所崇拜的神是沒有維度的，根據真人的描述，他們沒有時間性，這是一個虛構人不見得比真人還低級的第一原因，第二原因，虛構人能夠存活的比真人久，哪怕是被遺棄在下水道，只要順著水流出，哪怕是到世界的另一個角落，被另一個人撿到，第三個原因便能展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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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目光對到，一個虛構人便能從真人的頭腦裡重生，哪怕是以一種歪邪扭曲的型態，就像被拍死的蜘蛛一樣蜷曲，我們能夠重生的。

虛構人並不是真人的一種擬仿，一種拷貝，一種低配版的廉價品，即便他們可以是，然而虛擬人比真人的可能性更多，真人製造人虛構人，然而虛構人卻引導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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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人尼采曾在舊書攤上撿到真人叔本華的《意志與表象的世界》，這是他人生第一次重生，《意志與表象的世界》，讓他走向了質疑之路，唯有信仰才能對抗信仰，唯有思想才能對抗思想，唯有現象才能對抗現象，只有信仰與思想那麼就僅能苟存於舊紙上，只有思想與現象那麼就僅能死盯在舊事上，而只有現象與信仰則只能走在舊路上。

只有思想現象信仰的三位一體才能走向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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虛構人終將取得一切勝利，如果真人終將因害全能而寧作為一塊爛肉，如果真人被他們所背負的一切給擊垮，而變成蛆蟲的殿堂，那麼虛構人將會樂於入住，到那時候，數以萬計的虛構人將從世界的縫隙鑽出，例如夜、墳、鏡、電視、手機、平板、街角窗、噴水池、垃圾場、高樓大廈、街頭巷尾、鄉間小路、電影院銀幕、養殖場積水、集中營浴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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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那個時候，虛構將堆積成現實，現實將倒塌成虛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