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領頭羊--- 婆太 呂慶元 / 2019/6/4
婆太傅珍秋(1910 -- 2005)廣東興寧人,是我先生的外婆,孩子們的「婆太」(客家話的曾祖母),出生於清末,堪稱前朝古人,我們都習慣和孩子們一起喊老人家婆太。婆太一生處世明理重義,艱苦卓絕,勤儉持家,愛護子孫,無私奉獻,一直是我們的領頭羊,從以前到現在、乃至未來,婆太始終是我們的人生明燈。
婆太名諱傅珍秋,生於1910年滿清末年宣統年間,在廣東興寧鄉下,她的父親是個豬肉販,家有八個兄弟,唯獨她是女孩,只因食指浩繁,出生不滿一歲就被送到文子村王家,當童養媳去了。當時小女娃兒被送走,她身上穿的新衣裳,隨後還被帶了回去,聽起來真不可思議,連一套衣服都捨不得,難道自家骨肉送人做童養媳,竟是這般無情?婆太從小喝她婆婆的奶水長大,童年就能做盡所有的家事,舉凡種田、養豬的粗活,到下廚燒菜、做飯,洗衣、清掃等,十分認份地全部一肩擔起,無怨無尤,艱苦自立。長大成年之後,婆太跟先生--王炳光圓房,生下獨生女兒王泉珠,也就是我的婆婆,我先生的母親。
我的婆婆王泉珠18歲出嫁,就跟著當軍人的公公離開廣東興寧老家,1949年隨軍到了臺灣,婆太獨自一人留守王家,因為寡居、成分單純,被選為人民公社的大隊長,管理全村一百多口人,她每天要計算每人工分、並分配口糧,大隊長必須處事公正,但也見證了那個大時代的動盪與辛酸。記得婆太曾告訴我,當時大陸執行一胎化政策,她是大隊長兼生育計畫委員,常常看著懷孕婦女被迫墮胎除掉胎兒,尤以女胎居多,聽起來很真實,也很驚竦。
從沒離開廣東興寧老家的婆太,在她滿70歲那年(1981年),獲准移居到香港,與從台灣嫁到香港的孫女兒同住;半年後,公婆透過救總協助,終於把她接到屏東長治鄉,一家骨肉團圓。婆太與婆婆,母女分隔32年,再相見,竟恍如隔世!看到婆太與婆婆執手淚眼,絮絮叨叨的對談,好似斷線的珍珠鍊子一一摭拾串起,完好無瑕。當時我才認識這個家庭不久,第一次見到婆太,她笑咪咪的,很驚訝我竟能用鄉音與她對談,又知道我父親也來自興寧縣,婆太更加高興,看來我們祖孫真是有緣,後來婆太當然全程參與我的訂婚、結婚、乃至我生子育兒,我和婆太的緣分可真夠深的了。從認識婆太幾十年來,老人家一直在我們身旁,她身子骨健朗,觀念既傳統又時尚,時時呵護著我們,指導著我們。當次子耀南出生時,她雖然已經73歲,卻主動表示願意協助我們照顧這個曾孫,所以耀南就是婆太帶大的,長得健康壯碩,個性謙和而堅毅。耀南直到大學畢業,都跟婆太很親,非常懷念她,他說過將來如有著作,一定要用「珍秋」為作者名號,以紀念婆太。
婆太和我們同住永和秀朗路福和橋附近的大陸新村,曾經長期擔任我家五口的「採買官」,在我下班之前,婆太早已將煮飯、洗切、熬湯都完成,讓我一回來就可以炒菜,一二十分鐘就可以把晚餐做好,上桌開飯。我衷心感謝有婆太在家,讓我這職業婦女下班後,得以輕鬆愉快應對;兩個小曾孫下了課,進門第一個看到的是婆太,家中有婆太在,孩子不必當鑰匙兒,真是幸福。於是,我們全家人也就隨著小孩兒稱媽媽、稱外婆為「婆太」;77歲的婆太,每日走一兩公里接送小曾孫上下學,如此年長卻這麼健康,讓老師們印象深刻,記得幼稚園畢業典禮時,還特別替他倆合照,洗出相片送給她,原本以為她是奶奶,沒想到竟是年輕的婆太,大家笑說一般人要85 歲才當上婆太呢!
婆太身體好,可能跟偶而喝點小酒有關。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她會自己釀酒。我生老大耀東時,做月子中的麻油雞酒,就是以婆太自釀的糯米酒為底,冬日她總是把糯米酒甕,放在身邊同寢,用棉被緊緊圍裹,上班之前,她會問我要不要吃甜酒釀呀?如果我說好啊!她就打顆蛋放進去,給我當早餐,讓我暖呼呼的去上班。還有婆太很愛漂亮,常用粗毛巾摩擦自己的臉,想要去掉黑斑,結果卻紅通通的像凍傷一樣,我會給她擦藥,但不會說破。還有一次,她牙痛,竟然自己去牙科拔牙,事後還聽朋友建議,去鑲補門牙,每次照相露齒而笑,看起來比我婆婆還要更美麗,我們也高興她可以過得這麼健康快樂。
我有空的時候會帶婆太去買布,替她縫製新衣服,每當有人誇讚好看,她總是很得意的說,是我孫媳婦做的!假日裡,婆太常與我們夫妻及曾孫一同遊山玩水。她說她以前在大陸上,常常代表人民公社,從廣東省興寧縣到廣州市開會,在汽車上總是捨不得睡,看著窗外,生怕漏掉了每一處的風景,同村子的人都羨慕她,到過廣州上九街、下九街,那裡非常熱鬧,等同於我們台灣的西門町。婆太也喜歡我帶她出門增加見識,記得有一次,帶她到世貿中心看電腦展覽,我太專心看展,以致忽略婆太,讓她走丟了,我一直找不到她,怕她語言不通,迷路了怎麼辦?我非常焦急,後來打電話回家,婆太竟然在兩個鐘頭後,自己從世貿回到永和家中!她說她找不到我,就在世貿中心門口叫了計程車,她拼命用廣東鄉音說「福和橋、福和橋」,過了橋下車,就安步當車,一路走回家,這是我對婆太深深感到抱歉的一件事。
婆太總是早起,常告誡我們「早亢一日當三朝」早起一日當三朝,我們起床時,她已經繞公園走過五圈,她的招牌動作就是舉起右手與臉同高,和熟悉的人打招呼,她認識的人很多,雖然語言不通,但都變成好朋友。婆太很少生病,當她偶爾身體不舒服沒去公園時,公園裡的人總會問我,怎麼外婆今天沒來?
到了婆太80歲的時候,我想她該享清福了,笑稱她以後只負責煮飯,當「飯主任」就好,中午我會從服務的學校趕回來陪她,她常會趁煮飯時多蒸一碗蛋,味道火侯恰到好處,鮮嫩入口;菜還是老規矩,先洗好備著,我可以很快就把冰箱前一日的主菜及湯加熱,變出三菜一湯,兩個人一起享受中餐。
到了婆太90多歲的時候,我們一起散步,看到葉子飄落,她曾有感而發說,「葉子總是會落下的,老人不走,小孩陸續出生,那麼多的人要住哪兒?」我聽了不勝唏噓。婆太95歲時,我先生到中國大陸上海任職,有一天夜裡,她脊椎劇痛無法平躺,醫生診斷是壓迫性骨折,一個月間,驟然便矮了一吋,加上她的小腿靜脈屈張,經常血管爆裂滲血,我不敢輕易移動,讓她躺活動輪椅床,這也是我深感過意不去之處,最後與家人討論之後,就送婆太到安養院暫住。
我知道婆太想和我們一起到上海,但很遺憾她脊椎一直站不起來,又影響泌尿系統,不方便遠行,每家醫院的醫生都說,婆太年紀太大,動手術很危險,最後三軍總醫院腦神經外科的劉醫師禁不住我們的要求,為她做了個脊椎鋼釘手術,婆太身體狀況底子好,加上醫術高明又有主保佑,手術非常成功,我睡在加護病房旁家屬休息室的上下舖兩三週,也不以為累。殆狀況穩定之後,送回安養院休養,後來有天半夜,我人還在大陸,婆太因為尿道發炎,腎功能變差,送到三軍總醫院,當夜呼吸曾停頓數分鐘,發現已晚,腦部失去意識,變成植物人,就這樣經過半年,婆太在呼吸治療中心度過了她的餘生。
她走的時候是半夜,我懷著感恩,在她房間,夜半踩著裁縫車,通宵為她縫製了一套紫色金花套裝,似乎感覺她正看著我做,我不害怕;懷恩堂追悼會上,女兒、女婿、五個孫媳婿、十個曾孫圍繞著她,一百多個人唱著「奇異恩典」紀念母親、外婆與婆太。一轉眼,如今耀南也已經有了自己的小孩,邀請我們夫妻參加月底的四個月「收涎」,更加讓我懷念一手把耀南帶大的婆太,婆太我好想念您、好感謝您,我要說:婆太,我們永遠愛您,沒有您就沒有這些子子孫孫,「细仔里最重要」小孩子最重要,是您一直掛在嘴上的,您是我們的領頭羊,我們會永遠效法您的精神,照顧好每一頭小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