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巧遇連假週末,平時熱鬧繁華的街道上只剩下那間麵包店還在營業。麵包店有著復古典雅的木頭招牌,剛出爐的吐司奶香與甜蜜香草、鹹香蔥花佈滿了街,遠遠走來就想趕緊從熱呼呼的烤爐中拿一個表面金黃油亮的紅豆麵包,或表皮酥香口感軟綿的菠蘿麵包來吃,滿足天氣漸漸轉涼,身心俱寒的空洞感。
迪力蹲在麵包店前的小階梯上,已經搶先買了一顆淋滿糖漿的甜麵包小口小口吃著。搶眼的黑色吉他帶就立在一旁,可能也聞著麵包香而飢腸轆轆。
「今天街上半個人都沒有,他不會出現的吧。」春子望著櫥窗裡排滿滿的麵包正打量著要買哪個來吃。
「你說誰?」
「你等的人。拐子?」
「......。吃麵包會胖的喔。」迪力吃完手上的麵包,又拿出口袋裡另一個冒著熱氣的小甜麵包。
春子不屑的撇了一眼迪力,他今天心情好像不太好。
「對了。你認識名字裡有『雲』的人嗎?」
「雲?不認識。我沒什麼朋友。」
「你只有他。」
「不,是他只有我。」
「你們半斤八兩。」
「我們確實很像,但我喜歡紅豆,他喜歡肉桂。」
「就是在這顆紅豆麵包前你三兩下就吃完還吃的挺香的那個肉桂捲?」春子憋著笑故意調侃他。
迪力不理會春子的嘲笑大口咬下麵包,裡頭塞滿蜜紅豆餡,顆顆飽滿又綿密。春子決定等等也買個來吃。
「你們兩個在校慶分開後是怎麼再相遇的?」
「我不敢再唱歌,卻因他而有了勇氣。每天放學,我偷偷帶著吉他在台北無人知曉的街道遊走,趁著天色還沒全暗,挑選一處牆角空間像街頭藝人一樣演唱,但很少有人會停下來聽.......畢竟我也不希望有人聽見。」
春子想著迪力所懼怕的幻想,「為何不敢再開口歌唱?」,人們心中都滯留了不願面對的過去,有些人選擇逃避、憤怒、復仇、宣洩或是遺忘。她看見自己破洞的靈魂,過去的記憶塵封在鎖頭後,原來春子選擇了遺忘,這樣就能好好過餘生嗎——,他想擁抱迪力,想擁抱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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迪力在街頭晃蕩了一學期,每天與吉他結伴,他到過台北各處仍有矮磚小房、郵票雜貨與廟口麵店的老巷道,雖說孤身一人,穿梭在行道榕樹與樟樹間,盎然的街市小區,促使一股好運將至的期待,如電影中所見,在這個仍有絲希望的世界中,遇見能夠為生命帶來轉變的人事物。為了不吸引人注意,迪力得避免演唱廣為人知的歌曲,於是他開始寫歌,一些沒有人喜歡聽的歌。迪力想著拐子的臉寫了幾首歌,他回憶夜晚震耳欲聾的電吉他聲,回憶拐子漸漸走遠的背影,如果能夠再遇見拐子,迪力想跟他說自己夢的故事,想讓他聽聽曾破碎的歌聲,和他一起彈吉他,撥弄生命本該步入慘痛的琴弦。
一年前的聖誕,迪力偶然發現這間麵包店,麵包店後巷有一個整潔又恬靜的小空地,角落有張木頭長椅,繼隱密又不過度封閉,地點再好不過。迪力坐在長椅上一邊吃麵包,一邊為走調的吉他調音。吉他弦是奧妙的生命觀察對象,當弦調的過緊,聲音只會尖銳的讓人起雞皮疙瘩,緊繃的生活態度是苛薄又枯燥的。當弦調的過鬆,只會發出低沈無音律的震動,乏味無聊,讓人轉頭就走,如同荒廢墮落的放棄者。迪力曾經不再盼望歌唱,連弦都沒了,只是一具空殼。如今,能夠再次提起精力,都得感謝拐子,即使他未必做了任何實質鼓勵他的行為,羨慕拐子以音樂為重心的生活卻使迪力願意再相信自己一次。
叼著麵包的迪力不小心將彈片掉到地上。彈片是紅黃條紋相間,表面處處刮痕與泛黃污漬,一段時間沒有使用,再次拾起才發覺,與當初那件事情已相隔許久了。他無奈的搖搖頭,彎身想撿起地上的彈片,忽然一雙白色球鞋映入眼簾,迪力不知所措抬起頭,隨後立刻瞪大雙眼出了魂的盯著白鞋主人。
「真的是你!」那人說。
拐子穿著一身學校的灰色制服,俐落的襯衫配上合身的針織背心,背上除了學校的側背包外果然還扛著一把吉他,就裝在軍綠色的背帶中,爽朗的笑容與充滿熱情的眼眸,貌似身後發著光,相當耀眼。
「你......你怎麼會!」
「我的練團室在這附近。剛剛放學肚子好餓,看見附近有間麵包店便買了個肉桂捲,正想找個地方坐下來好好享用,沒想到會遇見你。」
「我....我只是在這裡休息一下。」迪力將吉他藏到身後,卻像個說謊的小孩,眼珠咕嚕嚕的打轉,不敢直視拐子。
「我就知道你也會彈吉他!你都練些什麼歌?」
拐子趁迪力正焦急俐落撿起落地的彈片,見眼前迪力仍慌張的結結巴巴,惹的他發笑。
「你的 Pick 已經破成這樣,怎麼不換新的?」拐子邊玩弄手中的彈片邊問迪力。
「我用的挺順手的,而且我不像你要上台表演,小小配件不用在意。」
「那怎麼可以,Pick 是吉他手展現個性的靈魂。」
拐子把吉他袋放下,拉開袋前的拉鍊,從中取出一個夾鏈帶。夾鏈袋裡有著數個木頭色的彈片,每個彈片都被畫上了一個笑臉。
「這給你,我自己做的。」
迪力收下彈片,緊握手中。
拐子說,Sky Light的練團室就在麵包店轉角的附近,每週三、五拐子會從學校直接前往練團室,途中總會繞去各種小吃攤或麵包店買攜帶方便又能解嘴饞的小點心,這是他第一次來這間麵包店,看見最愛的肉桂被做成甜麵包,開心的不得了。
這天,迪力坐在長椅從粉紅色的夕陽傍晚等待拐子結束樂團的練習,直到月亮升起,幾顆特別明亮的星宿伴月在天,拐子從遠遠的一頭輕快跑向迪力,嘴裡還叼著片餅乾,笑眼瞇成彎月,搭上迪力的肩一起走回最近的公車站牌,並相約好下週三的會面。接著是連續好幾週,迪力同樣坐在長椅等待拐子,兩人沿著森林公園的步道邊聊邊吃剛烤好的奶油可頌和暖呼呼的蜂蜜牛奶,四周是在瀰漫浪漫氛圍的大樹間談情說愛的情侶與帶著精力充沛的狗兒到處奔跑撒野的主人,徐徐微風吹拂,想像身處歐洲河畔,街邊路燈變的格外有情調。
「你還沒告訴我平時都彈些什麼曲子。」拐子將搭在迪力肩上的手移至他的頭上,好奇的揚起眉毛。
「唱些我自己寫的歌。」迪力的聲音小到被風聲給吹走了。
「你說什麼?」
拐子側臉貼近迪力的嘴邊,想聽得更清楚。黝黑皮膚光滑細緻,深邃明媚的雙眼與高挺鼻樑,淡紅色的水潤雙唇與落落大方的笑容,迪力仔細端倪這精巧的臉龐,不禁讚嘆出聲音。
「長的真好看啊。」迪力含糊唸著,即使拐子使勁皺著五官仍聽不清。
「說大聲點!難道你唱歌時也都像這樣歇斯底里?」
「才不呢!我只是....我的聲音不太好聽。」
「你唱幾句。不然我怎麼知道好不好聽?」
拐子撅起嘴,看迪力羞的紅了臉,差點憋不住笑。
迪力腦中浮出一首想著拐子而寫下的歌曲,
天空的眼淚,成星空點點,
飛翔在藍天,卻墜於地面,
歡樂的人們,消失不見,
撥動,跳躍夢境的螺旋..........
輕聲哼唱中他們散步到一棵大榕樹下,眼淚成星空點點,迪力的生命弦線在與拐子相遇的那刻被撥動,跳躍著,好似終於能逃出無止盡的墜落。
「我還以為你只是一個熱心的小護士。」拐子說。
「除此之外....?」
「溫柔的天使。」
「噗——」
拐子用迪力的吉他彈了一首他正苦惱著不知如和完成的曲子。迪力隨著音樂吹起口哨,喃喃唱出一些細碎音符。
「對!就是這個! A 段結束後應該先加入一段哼唱,讓曲子更慵懶柔順。」拐子興奮地大笑。
「你不會覺得我的聲音....跟我的外表很不搭嗎?」
「我比較訝異,你的包紮技巧很不錯。」拐子指了指自己的腳踝。
他們每週會見兩次面,聊著彼此的音樂,一起彈吉他,一起沿著河畔找些作曲的靈感。當拐子得知迪力正四處演唱,卻因沒有證照而躲躲藏藏時,他向迪力展示了自己的街頭藝人證照,並提議兩人合組樂團,到處表演。於是,他們以「拐子樂團」為名,開始沒有目的的尋找下一個演唱地點,拿著相同的彈片,踩著相同的道路,以音樂相互陪伴著。
「為什麼我叫拐子?」
「因為我第一次見到你時,你是個拐子。」迪力輕描淡寫的說。
「嗯.....我蠻喜歡的。」
拐子笑著搭起迪力的肩,兩人依偎的繼續走向漫長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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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實話,你是不是喜歡拐子?」春子咬了一口可頌,果不其然,濃密的奶油順勢流出,滋味甜入心坎。
「小心你的衣服,嘴裡的奶油快流下來了。」迪力害羞的撇過頭。
春子擦了擦嘴。能在有點寒冷的天裡,搭著朋友的肩膀,腦中幻想有無限可能的未來,生命瞬間比過往多了數千種幸福快樂的結局,這便是不孤獨的人吧。那時的迪力,也許不留著遮住雙眼的瀏海,沒有現在黯淡憂愁的面容,沒有時刻空泛的雙眼。但那時的迪力,也無法唱出寂寞,無法以深沈的嗓音撥動悲傷的琴弦。
春子的過往,是否曾有笑得如此燦爛、將彩色的世界作為生命意義的時刻。
口袋裡的手機再次震動,一封郵件,陌生地址:
“ 我會把天空的烏雲移開,直到閃爍的信號再臨。” By 雲
《聽見閃爍的天空》—— to be continued